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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青年弯腰替那孩子抹去眼泪,见他哭得鼻子通红,还在抽抽搭搭不停,便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递过去,他慢慢止住抽泣好奇地看着那纸包,怯生生地拿眼偷瞄青年,并不敢伸手去接。
      青年只得蹲下,慢慢打开那一层层纸,原来里面包着几小块雪白的糖酥,那孩子忽地眼睛一亮又高兴起来,青年的脸上随之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重又把糖酥包好,小心地放进孩子手里,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低声道:“快回家吧,别让你阿娘担心。”
      那孩子点点头,高兴地一路小跑着消失在沿街石屋的拐角。
      青年正要离开,一个人影飞快地飘落在雪堆上拦住他的去路,正是宝瓶。
      宝瓶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笑嘻嘻道:“小兄弟别来无恙?”
      青年后退一步,双手拢在袖中,镇定自若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宝瓶踮着脚从雪堆上一跃而下,落到他斜后方,封住他所有去路:“那天夜里你蒙着脸,但我记得你的眼睛、你的声音。我认识你。”
      青年仍是冷冷地坚持道:“但我却不认识你。”
      宝瓶拍手笑道:“好啊,那我们认识认识!”说话间闪电般伸手叼住他的手臂,没料到他早有防备,翻转手腕鱼一般滑溜地脱开宝瓶的钳制,并在兔起鹘落之间飞身上了旁边一间石屋的屋顶。
      “站住别跑!”宝瓶紧随其后跃上屋顶,那人已经跑出几丈远,掉头冲她冷笑一声便拔步狂奔。
      卫藏街头的房屋多以石头垒砌而成,高高低低、各抱地势,屋顶又有残雪堆积起尺余,两人一前一后在其上窜上跃下,蹬得积雪沿着石砌屋檐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那人轻功极佳,宝瓶提气紧追几步眼看将要赶上,忽地望见远处街角拐过何家两兄弟,两人正说笑着向这边走来,何萌棠不经意瞥见在屋上奔走的宝瓶,吓了一跳:“你怎么在屋顶上?危险,快下来!”
      宝瓶心道不好,连忙高声警示:“快带大少走!”
      那青年嘿嘿冷笑一声,手腕一抖,一溜银白之物闪电般直奔何连月面门,宝瓶大惊,生生停下追赶的脚步折向何连月方向,强去追那暗器。
      何家兄弟听见利器破空而来的呲呲声,只觉眼前一花,宝瓶人影已到跟前,双指如折花一般翻飞之间将那暗器牢牢夹在指缝。
      何连月脱口道:“好快的身手!”此时何萌棠才察觉,就在这眨眼的功夫,宝瓶不仅折返救人,还变戏法似的戴上了一副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软丝手套。
      宝瓶看清手里的“暗器”,原来只是石屋檐下的一支细长尖锐的冰凌,那青年声东击西,早已消失在空荡荡的石屋顶上。
      “他奶奶的!”宝瓶暗咒了一声,随手将那冰凌丢掉,便问何家兄弟怎么会走到这里。
      何连月笑着告诉她,兄弟二人刚从桑吉家出来,打算回客栈稍事休息,下午邀宝瓶一块去马场收马,因何萌棠以前从没来过卫藏,因此顺道带他街上随意走走看看,没想到就遇上了宝瓶。
      说罢,何连月担忧道:“不知道小赵姑娘追赶的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冰凌,又看了一眼何萌棠,低声问:“会不会又是那些无故要害阿棠的人?”
      宝瓶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大约是个不长眼的小贼,大少不必担心。”
      三人一起回客栈稍作休息,中午吃过饭便有桑吉家的仆从来接众人去马场收马。
      何家在滇南设有茶场和马场,专与西南的平南国做茶马买卖,这一次向桑吉家定的马有近百匹,当中一些成年马会留在马帮驮货,马驹子和挑选的种马会送往滇南的马场交由何家的养马人继续选培良种。
      在去往马场路上,何萌棠有意考她,问道:“普天之下良驹众多,古时大宛国有汗血宝马,北方草原有强悍体健的蒙古马,西疆有灵活善跑的西极马,你猜我们何家为什么会选中卫藏马?”
      宝瓶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也难得到我?相传汗血马形体纤细,虽然奔跑极快但负重有限,你何家的马多用于山地丘陵驮运货物,未必合适,再者,汗血马自汉唐以后逐渐不被军中所用,今时今日北漠那些号称育有大批汗血马的马场恐怕都是滥竽充数。”
      “而至于蒙古马与西极马,从小在广阔草原驰骋,耐寒耐冻,却未必能习惯滇地、卫藏、平南的多变气候和湿热。”
      “滇、黔、藏、平多崇山峻岭,卫藏的马是高原马,虽然形体不如汗血马、跑得不如草原马快,但它胜在耐力强、善于在山地奔跑,所以啊,它才是最合适你们何家的马。”
      何连月听着,忍不住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想不到小镖头竟连这些都知道,当真是博闻广识。”
      何萌棠也是对宝瓶再次刮目相看,忍不住由衷钦佩道:“我只知道你功夫好力气大,原来你还懂这些。”
      宝瓶得意洋洋道:“功夫好那是因为我师出名门、武哥教导有方,我懂得多嘛,那是因为我打小有个梦想……”
      何家兄弟两人都好奇地竖起耳朵:“什么梦想?”
      宝瓶叉腰道:“等我攒够了钱,我也要开个马场,把天下名马统统搜罗来养,我每天可以骑着不同的马在草原上快意驰骋,初一骑汗血马,十五骑蒙古马,今天骑白马,明天骑黑马,多么逍遥快活!”
      看着宝瓶眉飞色舞的样子,何连月失笑:“小镖头童心未泯,实在可爱。但要养好那么多好马,不仅需要耗费大量心血,也需要大量的财力以作支撑……譬如,需要买下一个草场、建圈舍、雇一个好的兽医……”说罢又补了一句:“我倒不是说小镖头没有钱办不成的意思……”
      宝瓶傻眼,确实被说中心事,垂头丧气道:“我确实还没有存够银子……也没想那么多哩……”
      何萌棠见她往日里办事沉稳、老气横秋、气焰嚣张,虽然是个江湖上有名的小侠客,但却仍然有天真单纯的时候,心里暗自好笑,决定火上浇油,他正色道:“朝廷里有个官职,每天所做和你所想大抵相仿,手下还管着数千名世上罕见的名驹……”
      宝瓶眼睛一亮,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官职?”
      何萌棠一本正经道:“在唐时,朝廷养马的所在叫飞龙厩,它的官儿叫飞龙使……”
      宝瓶正要夸赞这官名潇洒飘逸、实在与驰骋草原的洒脱相得益彰,却听见何萌棠憋着笑继续说道:“在本朝,养马的衙署叫做司马监,养马的官儿叫弼马温……”
      何连月忍不住笑出声,宝瓶愣了一愣,忽地顿悟,跳起来就冲何萌棠屁股上踢了一脚,笑着大骂道:“你竟敢消遣本少侠!我哪里像母猴子了!”
      何萌棠被踢了个趔趄,红着脸恼道:“你整日里窜高走低、张牙舞爪,哪里不像个猴子!”
      宝瓶不怒反笑:“好哇,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猴子的厉害!”跳起来张开十指吱哇乱叫着冲向何萌棠,何萌棠吓得左躲右闪,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跑出去一小段路,但见不远处忽地视野开阔,到了一片草甸的近前,五月间的草甸上才稀稀拉拉长出些许的嫩草,翠绿的颜色星星点点点缀着整个高原草甸。
      那里用长长的围栏围着,时不时能听见远处传来牧马人赶马的吆喝声。
      桑吉家的仆人在后面大声用生硬的官话喊道:“二少爷,我们到啦!”
      早有马场的人牵了几匹马来在围栏门口候着,告诉众人老桑吉老爷在马厩等着,要给几位贵客一个惊喜。
      众人欣然上马,走了好一阵才走到马厩前面。
      这是桑吉家最大的马场,马厩也是最大的马厩,前后约有十数排小房子,里面养的百余匹成年马都是将要下崽子的母马,听见有人声传来,马儿们都好奇地竖起耳朵,一个个把脑袋从圈舍中探出来张望。
      宝瓶惊喜地跳下马,一个箭步冲过去挨个抚摸马儿的脑袋,那些马儿待她亲热极了,像是见到了多年老友一般,打着响鼻纷纷把脑袋探过来往宝瓶手里蹭,热烘烘的鼻息喷在宝瓶脸上,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何家兄弟二人十分惊讶,桑吉家仆人也惊呆了,摇着头道:“奇怪奇怪!我们的马平时对我们都没有这么亲热!”
      何连月笑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小镖头想要开个马场了,看来她天生就是能让马亲近的人。”
      正说着,马厩后面转出一个卫藏服色的老人,他须发花白,一把乱蓬蓬的胡须长至颈下,面上因长年风吹日晒而显得格外黝黑粗糙,眼角堆满深邃的纹路,但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闪着狡黠的光芒。
      来人正是老桑吉,他走到近前深躬一礼:“贵客到来,恕老桑吉没有能够远迎,因为老桑吉忙着去准备给二少爷的礼物了。”
      何连月连忙给他介绍何萌棠与宝瓶,老桑吉先与何萌棠互相见礼问安,又深深打量着宝瓶,眼里露出笑意,诚恳道:“老桑吉家的母马们都喜爱小姑娘,你愿不愿意留下帮老桑吉养马?”
      宝瓶哈哈笑道:“我要是留下来,武哥得捏着刀杀来打断我的腿啦!”
      老桑吉用力拍拍宝瓶的肩膀,眼里流露出遗憾:“小姑娘什么时候愿意来,老桑吉这里大门都为你开着。”
      说罢,领着众人走到最后一排马厩旁,指着马厩外拴着的一匹马道:“二少爷第一次来,老桑吉准备了个见面礼,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希望二少爷你笑纳。”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地上拴马的桩子比普通马桩子要粗一大圈,那马长得十分精神,四蹄修长、通身乌黑,只在脑门上有一块白斑,毛皮油光水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骨架也比寻常的马要粗壮一些,原本它正悠然自得地甩着长长的马尾啃食着地上的嫩草,听见有人靠近,便立刻竖起了耳朵警觉地抬起了脑袋。
      老桑吉指着它道:“这匹马是老桑吉家最好的母马和草甸子上野马群的头马生的杂种崽子,力气大、跑得快,野得很,狡猾得跟山下的狼一样,常常捉弄场子里的人,但是一头好小马!送给二少爷!”
      何家兄弟两人连忙谢过老桑吉,何萌棠高兴得眼睛里闪闪发亮,面颊也微微发红,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想靠近摸一摸新得的好小马,没想到那马趁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噗地把嘴里嚼了半天的草沫子喷了他一脸。
      何萌棠狼狈地用袖子抹干净脸,老桑吉抖着大胡子哈哈大笑:“看吧,它又淘气了!”说着又对何连月道:“这头小马野性难驯,我让驯马的阿吉过来,牵着让二少爷骑一会熟悉熟悉。”
      只听见咴咴两声马鸣,宝瓶已经悄悄解了拴马的绳子,一跃而上马背,笑呵呵道:“让我先挫挫它的脾气!”单手一拉缰绳,另一手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拍,那马就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众人大惊,何连月脱口道:“太危险了,快来个人把小镖头拦下来!”
      话音未落,何萌棠已经从马厩牵了匹马爬上追了过去。
      老桑吉大惊之色,赶紧让手下几个仆人也追上去,以防不测。

      宝瓶骑着小黑马在草甸上狂奔,一路风驰电掣,高原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面颊,几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马像是发了狂性,昂着头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跑,一面跑一面高声嘶鸣,甚至跑着跑着烦躁不安地甩着脑袋大声喷着鼻息,宝瓶暗觉不对,握紧缰绳夹紧了马腹,大声呵斥着想要让它慢慢停下来,没想到它越发癫狂,跑得更快了。
      此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宝瓶回头看到何萌棠揪紧了缰绳快要追上来了,她连忙大呼:“离我远一点,危险!”
      何萌棠吓得脸色苍白,但仍然咬着牙牢牢贴在马背上,用力夹着马腹横切至宝瓶的马跟前,闭着眼大喊:“快停下!”
      宝瓶一惊,两匹马同时受惊,嘶鸣着人立起来,何萌棠被抛下马背滚落在草地里,宝瓶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顺势向一侧一绞,那马吃痛被她掀翻在地,宝瓶也随之重重摔倒在地上。
      顾不得其他,宝瓶立刻翻身跳起去何萌棠身边扶起他查看伤势,虽然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高原草甸上刚长出茸茸的一层绿草,两人滚落草地只是摔疼了屁股,其他地方安然无事。
      何萌棠骑来的马受惊跑了,而那匹小黑马却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口中往外吐出一些青白的沫子,宝瓶揉着屁股一瘸一拐走过去,掰开马的嘴看了下,放心地一屁股坐回地上:“还好还好,它只是累瘫了。”
      此时老桑吉和何连月几人也骑马赶了过来,见两人安然无恙,老桑吉双手合起喃喃祝祷,感谢上神佑护,又吩咐仆从去把跑了的马找回来。
      何连月不好责怪宝瓶,扶起何萌棠好好训斥了一顿。何萌棠乖巧地站着听训,眼角瞟了一眼宝瓶,见她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出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当夜众人便住在了老桑吉的马场里稍作休息,等天明后再收马返程。

      到了深夜,四下里寂静无声,草甸上偶尔响起一两声狼嚎,映得天幕中的冷月格外凄清。
      夜深人静,老桑吉的马场里人都歇下了,马厩里也漆黑一片,隐约能听见马儿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忽地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照亮一张狡黠的小脸蛋。
      宝瓶捏着火折子悄悄摸进了马厩,数到马场仆人告诉她的第十间,探头进去一看,白天那匹黑马正躺在干草上呼呼大睡。她正要抬腿跳进去,身后忽然有只手伸来拍了下她的肩膀,宝瓶心里一惊,闪电般扣住来人手腕,沉身,抬肩,把那人摔出去一丈多远。
      那黑影吃痛,哎哟了一声,她才听出来竟然是何萌棠,连忙笑嘻嘻地过去扶了起来,两人怕被人发现,弓着腰悄悄躲进了黑马的马厩里,挨着马并排坐下。
      宝瓶灭了火折子,小声问道:“深更半夜你跑这来做什么?”
      何萌棠压低声音反问道:“那你又来干什么?”
      宝瓶嘿嘿笑道:“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何萌棠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轻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宝瓶伸手摸了摸身后躺着的黑马的长长鬃毛:“它嘴里吐出的沫子里有些奇怪的气味。”
      何萌棠低声道:“那是银钱草。”
      宝瓶点点头,嘿嘿冷笑道:“给马吃下银钱草这种导泻重药,它腹中绞痛,一定会坐立不安、狂性大发,到时候骑马的人不被摔死也会摔成残废。”
      何萌棠在黑暗中沉默良久,忽地开口道:“不是老桑吉。”
      宝瓶点点头:“白天和我在街上打斗的就是前些天夜里潜进客栈要杀你的人,我猜应该是他。”
      她重又摸出火折子,两人借着火光极有默契地拿草棍在马的石槽里翻来拨去一阵,果然在食槽底翻找到几片银钱草的碎叶。
      两人对视一眼,掐了火坐回干草堆上,宝瓶拍着胸脯安慰他道:“你不必担心,我一路护送你回滇西何家,有本少侠在,没有人能杀你。”
      何萌棠心里一热,低低应了一声好。
      此时那匹黑马醒了过来,打了个响鼻,一扫白天的野性难驯,把个大脑袋横过来枕在宝瓶膝头,伸长着舌头舔了舔何萌棠的掌心。
      宝瓶洋洋得意道:“我就说我最讨马儿喜欢了,怎么会有马不听我的话呢?”
      何萌棠溜出来时顺手拿了两个果子揣怀里,原就打算带来给马吃,刚才被宝瓶摔一跤磕坏了皮,马闻见了果香,一个劲伸长了脖子过来往怀里钻,他忙拿出来放到掌心,那马舌头一伸就把两个小果子都卷进了嘴里。
      宝瓶笑着骂了句馋鬼,又真诚道;“今天你一察觉马被下了药,就骑马来救我,你明明没有武功,害怕得要死,还敢拦在发狂的小黑马跟前,你很有勇气,让我心里很佩服,以后你就是我赵宝瓶的换帖兄弟!”
      何萌棠脸上微微一红,幸好马厩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他脸上的红云,但他还是坚持反驳道:“我没有害怕得要死。”
      宝瓶向后躺倒在干草堆里,双手垫在脑袋下方翘起二郎腿,看着远处夜空里闪烁的星光,敷衍道:“是呀是呀你没有害怕,你只是被吓了一跳。”
      何萌棠哼了一声,也学她的样子躺了下来,闭上眼问道:“你这样好的功夫,在江湖上少有人敌,做镖师也做得极好,为什么偏偏想要去养马?”
      宝瓶故意逗他道:“因为我喜欢马,马也喜欢我呀。”
      见何萌棠不接话茬,宝瓶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这才认真道:“我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我不像你,有父母兄长,我是个孤儿。有一年,武哥跟着镖局爷叔们在外面走镖,在山道上遇到了一匹马,说来也奇怪,那马嘴里还叼着个襁褓,襁褓里有个刚足月的婴孩,那就是我。”
      宝瓶笑嘻嘻道:“武哥和镖局的爷叔们把我养大,走镖的时候就骑马带着我,一路上没有别的小伙伴,我就跟马儿玩,自然而然就与马特别亲近。”
      何萌棠好奇道:“那你后来有没有去打听过你的身世?”
      宝瓶叹了口气道:“武哥捡到我的时候,襁褓上沾了不少血迹,那马也受了伤,过了几天就死了,恐怕我的亲生父母也早已遭遇不测不在人世了。”
      说到此,马厩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卧在一旁的小黑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何萌棠在黑暗中摸到宝瓶的手用力握了两下,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宝瓶回握住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道:“我虽然从小没有父母,但却有小武哥和镖局的爷叔们精心照顾,大家把我当做亲人一样,教我练武、带我走镖,我也因此踏遍万里疆域、看遍山川大河,这样看来,我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如果当年武哥没有捡到我,我很可能已经被野狼叼走了。”宝瓶笑嘻嘻道,“那我也就不会遇上你这个朋友了呀,你说是不是?”
      远处草甸上十分应景地响起了几声野狼孤独的嚎叫,夜幕中星子格外闪亮,两人并排躺在干草堆上,安静地看着星光入了神。
      忽地一阵夜风吹来,何萌棠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喷嚏,宝瓶连忙拉他起来道:“草甸子上夜里冷,快回去吧。”
      两人拍了拍小黑马的大脑袋,趁着没人发现,又悄悄溜回了各自房中。
      第二天一早,众人用过早饭,老桑吉便领着何家兄弟仔细地将何家定下的马一匹匹看过,连带小黑马一起交给了何家马帮的汉子们。
      汉子们在马背上摞上在卫藏当地收购的毛皮、药材,一声吆喝,长长的马队驮着货物缓缓地离开卫藏,老桑吉把他们送到城外,拉着宝瓶的手依依不舍道:“大少爷下次再来的时候,小姑娘也来,老桑吉带你去草甸子上套野马。”
      宝瓶大笑着谢过老桑吉,翻身跳上枣红大马,大声道:“让它们乖乖等着我,我还会再来的!”

      一行人离开了卫藏,依旧是穿山越岭、跨河涉水,用了半月余才进入滇地,虽然这一路上平安无事,宝瓶丝毫没有卸下提防,沿途骑马紧跟何萌棠左右,时刻警戒,马队在城镇歇脚时也必须住在何萌棠隔壁厢房,何连月见此情形,也忍不住笑道:“小镖头是否考虑一下,离开长天镖局,来我们何家,做我们阿棠的护卫?”
      宝瓶只摇摇头,笑而不答。
      这一日马队进入了滇西地界,再有几里路就到了何家所在的云和州,此时虽然已过了晌午,但官道上还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云和州并非是滇地州府所在,但却是滇西最热闹的州城,滇、黔、卫藏等各地的商贾云集于此,交易着各处运来的丝绸、茶叶、骡马、瓷器、药材等物品,因此城中大大小小的商铺数以千计不在话下。
      马队又向前走了几里路,快到云和州城门时,老远就看见老管家何坤带着几个家仆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着,等着迎接马队进城。
      宝瓶大喜,在马上叉腰对何萌棠道:“到你们何家的地界了,我把你囫囵交给老管家,本少侠此行就可以交差了!”
      见何萌棠面露落寞之色,宝瓶以为他仍旧心里害怕,笑嘻嘻地宽慰他道:“你家里护院、护卫众多,一定能保护你周全,你不要害怕。”
      说罢又认真叮嘱何连月,回去安顿好以后去一趟州衙,请知州老爷派人查一查,这一路总有人要暗害何萌棠,是不是何家在滇地有什么仇人?
      何连月连连点头称是,说话间已经到了城门口,众人下马准备牵马进城,老管家高兴地迎了上来,拉着何萌棠不停地嘘寒问暖,生怕这一路给何萌棠磕着碰着、渴着饿着。
      宝瓶没有下马,坐在马背上向众人抱拳道别:“众位,山高水长,就此别过,今后大家到了金陵,记得上长天镖局找我赵宝瓶。”
      何萌棠快步走过来拉住宝瓶的马,低声道:“后天是我爹的六十大寿,我想邀你留下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
      宝瓶抓了抓脑袋,笑着婉拒道:“我和何家非亲非故,这样隆重的场合恐怕不便参加,再说了,参加你爹的寿宴那我还得准备贵重的大礼呢,我可没那么多钱。”说罢冲着何萌棠扮了个鬼脸。
      何萌棠心里一凉,面色慢慢冷了下来。
      何连月忙上来拉住他劝道:“小镖头跟着我们来去卫藏耽搁了不少时日,她总是要回金陵去的。”何萌棠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老管家何坤从家仆手中拿来个大布包裹,何连月接过递给宝瓶:“一路上多谢小镖头护送马队、搭救阿棠,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心意,里面有张银票是单独给小镖头的,还有些云和的特产,烦请带回去给赵镖头,就说滇西何家今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找长天镖局帮忙,届时万望赵镖头不吝伸手相助。”
      宝瓶也不推辞,笑嘻嘻地接过来,再次抱拳:“各位,告辞啦!”说罢一挥马鞭,枣红大马扬起四蹄,一人一马在滚滚尘土中远去,逐渐消失在官道上。

      两兄弟与马队进城,卸了货回到何家,何老爷早已在家等候多时,父子三人携手到花厅闲叙喝茶,何老爷两三个月不见何萌棠,原以为青梅竹马的姜小姐退亲会让小儿子身心受挫,却见他虽然风尘仆仆、面带倦容,但脱去了一些稚气和傲气,言谈举止间成熟稳重了许多,谈及退亲一事也只是淡淡地一笔带过,并无一点怨气,何老爷心里高兴,捋着胡须暗暗点头,当下连忙吩咐家仆准备好酒好菜,夜里要给两兄弟接风洗尘。
      何连月笑着打趣道:“阿棠,都说父母偏爱小儿子,以往我外出多久回来,爹也没有这样高兴过,今晚我可是沾了你的光。”
      何老爷叹了口气,摇着头笑道:“阿月,你素来沉稳懂事,爹老了,很多事照顾不到了,阿棠年纪轻不懂事,今后还需要你多教导扶持,你们兄弟二人齐心,才能把咱们何家的生意继续壮大下去。”
      何连月忙站起来恭敬道:“爹放心,我一定好好教导阿棠,让他能够有所担当,早日继承何家的家业。”
      何萌棠一肚子话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看着父亲与兄长殷切地看着自己,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当夜何老爷设宴为两兄弟接风,父子三人把酒言欢,何连月将这一趟卫藏之行药材、茶叶、马匹等交易的账目交给何老爷细看,何老爷一面看一面问起何萌棠这几个月来的所学所得,何萌棠虽然初出茅庐,但跟着老管家何坤和兄长何连月暗暗学习,耳濡目染之余,胸中已有丘壑,对何老爷所问生意上诸事条分缕析、对答如流,何老爷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夸赞何连月这个兄长教导有方,放下账册后,又问及兄弟二人这一路是否顺利,可有遇到什么奇事或者什么趣事?
      兄弟二人十分有默契,都隐去了路上何萌棠遭到杀手截杀的事,各自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讲给何老爷听,何萌棠顺口提起了长天镖局,何老爷忽地笑道:“我听说这一趟赵镖头没有亲自押镖,一路护送你的是他的小徒弟,何坤对这个长天镖局的小镖头可是赞不绝口,说她功夫非常好,十几个拦路劫镖车的山贼都不是她的对手,可有这事?”
      何萌棠一愣,察觉老管家似是也没有敢将路上遇到杀手之事告诉父亲,他稍微安心了些,但又觉得胸中没来由的一阵不高兴。
      还是何连月接话笑道:“这个赵小镖头十分生猛,不过一路上确实对阿棠关照有加,在城外分别前,我准备了些薄礼让她带回去给赵镖头,我们与长天镖局素有往来,礼数一定是要尽到的。”
      何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见何萌棠只顾着默默喝酒,显得异常安静,还以为他是娇生惯养惯了,几个月来长途跋涉必定是已经十分疲劳倦怠,接风宴吃得差不多时,便吩咐下人烧水伺候两位少爷休息。
      临了,又想起滇南的客商今早刚送来一筐前山的蜜桃,兄弟两人都爱吃,便让下人挑一些个大饱满的洗干净送到二人房中。

      何萌棠所住的小院在何家大宅深处,极为僻静,院中东南有一池清水,养着些鱼虾、碧藻和江南迁来的白荷,池虽不大,但水波徐徐、别有风致,池畔一条花廊直通何萌棠卧房,这个时节正是藤萝烂漫之时,紫色的花束如流瀑一般从花廊顶上倾斜而下,有扑鼻的清香徐徐散开在夜里。
      今天夜色极好,月色溶溶轻纱一般披拂着小院,何萌棠站在窗前看着出了神,明明是同一轮明月,高山深林的月却比云和州这里的仿佛要更清冷许多。
      老管家领着家仆巡夜,催了几次,何萌棠才关窗回去躺下,月光透过细纱窗落在窗下的桌上,那儿放着洗净的前山蜜桃,桃子的香气淡淡弥漫在屋中,何萌棠枕着胳膊,想起月前在山脚下宝瓶与他分食青桃的情景,不知为何闷闷不乐起来,想着想着酒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何萌棠听见窗外有人在低声争吵,细碎的声音隔着墙传到他耳中,他忍不住竖起耳朵细听。
      再过一日便是何老爷六十大寿,阖府上下忙着筹办寿宴,府里的几个厨子更是杀猪宰羊忙得脚不沾地,昨夜里卤了一大锅肉和骨头在炉子上,清早起来揭开锅一看,小半锅肉不见了。厨子们气得跺脚骂娘,举着菜刀满府查找那偷肉吃的馋鬼。
      这会功夫查到了何萌棠住的后院来,正挨个揪着家仆丫鬟们盘问,都有谁夜里进过灶间、谁平日里手脚不干净。
      吵嚷间,有个家仆气喘吁吁跑来道,厨子张师傅已经在前院狗窝里头找到了些咬碎的骨头和剩肉,想来是狗夜里偷偷溜进灶间偷吃了。
      这下破了案,众人骂骂咧咧地散了,何萌棠正想再躺一会,何连月让人来请他,说是何家各地商铺的管事今天陆续回云和州来,预备着要给何老爷祝寿,这些管事大多跟随何老爷多年,与何老爷亲如兄弟,自小待何连月、何萌棠如同子侄一般关照,因此两兄弟对管事们一向尊敬有加,何萌棠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收拾匆匆赶去前院。
      这一忙,从太阳初升忙到了皓月当空,招待各地管事的接风洗尘酒宴亥时才散,何萌棠陪着各位叔伯举杯换盏,喝得面红耳赤、酒意微醺,原打算回房休息,不知怎么只觉心中闷闷不乐,独自一人在后院中慢慢踱步。
      今夜的月色极其皎洁,月光落在院墙之上,竹枝稀疏、风移影动,前院散席的喧闹声若有似无地传来,更显后院的静谧。
      何萌棠半醉半醒,不知不觉走到西北角一处安静院落,院门虚掩着,院墙内一架蔷薇爬满墙头,翠绿的藤蔓间开满星星点点的粉色小花,花枝招展,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他推门而入,穿过曲折的□□来到屋中。
      这是何萌棠母亲生前所住的小院,屋中陈设简朴古旧不见奢华,何老爷珍爱亡妻,命人日日洒扫庭院、修剪花枝,将小院维持得如同往昔。
      屋中靠墙的神龛里供着何萌棠母亲的牌位,牌位前一只精巧的铜香炉里,几支香已燃到尽头。
      何萌棠焚香点烛默默祝祷片刻,拉过蒲团靠着香案慢慢坐下,叹了口气道:“娘,我来看你了。”
      “这几个月我跟着坤叔和大哥去中原、卫藏做买卖,才知道维持家业这样的不容易。”
      “以往爹说我娇生惯养、任性骄横,我总是不服气,这次我算是知道了,我头脑没有大哥好,脾气没有坤叔好,况且手无缚鸡之力,如果出门在外同别人争吵起来,挨打的恐怕只有我。”
      屋外黑暗中似是有人嗤地轻笑了一声,何萌棠警觉地站起来朝外张望,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狐疑地关上门,重又跌坐回香案前的地上。
      “坤叔总说我长得好,是女人都会喜欢我。”何萌棠哼了一声,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也未必,宝成县王家的疯丫头就不喜欢我,我说她相貌平平又脾气很大,恐怕这辈子也很难嫁出去,她竟然把我丢进河里,事后又抓我去逼着我夸她美貌,哼哼,我偏就不说,气死她。”
      “娘,姜家的姑娘退了我的亲,我们两人原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交情,我应该伤心才是,但我好像只是有些生气,并不觉十分难过……”
      忽地房梁上暗处传来悉索之声,似是老鼠从梁上飞快窜过,何萌棠不高兴地脱下一只靴子朝黑暗中砸去,忿忿道:“该死的耗子,不要打扰我和我娘说话。”
      靴子啪嗒一声,应声落地,房梁上的声响果然停了。
      何萌棠也不去管它,缓缓靠回香案上,他已有三分醉意,迷迷糊糊地看着母亲的牌位继续说道:“娘,你给我的玉佩,我送给了一个新认识的好朋友……哼,我现在后悔了,我本想带她来见见你,可是她跑得比野狗都快,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骑着马跑了,什么好朋友,明明是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王八蛋。没良心。狗东西。”何萌棠连骂三四句,犹不解气,搜肠刮肚还想再找些难听的话来骂一骂泄愤,忽地暗处嗖地破空而来一物,闪电般打中他的脑门,他哎哟一声吃痛往后一仰,后脑勺硬生生磕在香案的一角上,疼得他捂着后脑勺跳了起来。
      这时打中他额头的硬物也掉落在地上,他借着烛火的微光看清了,居然是一根三四寸长的骨头,油腻腻的,新鲜得很,像是刚被啃吮干净了皮肉。
      忽地,房梁上一个声音笑着骂道:“你才是狗东西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年更嗷,有错别字或者BUG帮忙看看,蟹蟹各位老伙计~
    放存稿箱了,可能要等审核,下一章也有一万字,也在存稿箱,等审核,设定时间是5月23号晚上八点十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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