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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   从小到大,除了在动物园,我都不曾与野兽照面过。
      那只灰狼一开始躲在推土机履带下藏匿,我竟毫不知情。这是只离群索居的狼,土狗一般的高度,有点瘦,毛色枯萎,跛一条后腿,睁着黄瞳小心谨慎逼向了我。
      我吓得魂不附体,踉跄着后退几步,瞬间的念头就是逃命。但,不能够!
      我跑,它就得追,肉食动物对猎物的逃遁最为敏感,扔给它一个后背,顷刻就会激起野兽狂暴的征服欲望。这头灰狼已过了壮年,加上这一带沙漠植物稀少,兔子沙鼠更是绝迹,饥饿一定是它的常态。面对人类,能使出多少力量,拿出多少勇气,此刻的相持,不仅考验着狼的意志,也拉扯着我绷紧的心弦。
      灰狼露出尖牙,一张一合发出威赫的哈嗤声,它不敢冒然进攻,颇为忌惮我手里的铁水壶。三米之距,它与我之间,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群居的狼有地位层次之分,极少攻击人,独狼就不一样,它孤身野游,若不以凶残冷酷而著,必然是活不下去,这头老狼就是如此。
      我缓慢移动脚,身后的推土机就是依仗,驾驶室更有扳手套筒灭火器,以此防身,让这瘸狼知难而退。
      退到履带旁,我抬脚力跃而起,右手快速抓住了门把。但老狼早猜中我的意图,抓此机会,它纵身而起,满口尖牙咬在了我的后腿上。
      我痛得眼泪直冒,下意识一壶拍在狼脑袋上,老狼呜地嘶鸣痛叫,但仍就不撒口。血依脚而下,腥红的色泽刺激着老狼,撩起它不顾一切的疯狂。撕扯、吊咬,狠戾地似要一口吞下世界…….
      那只箭来得飞快!如上帝之手,狠狠地击打在老狼的屁股上。老狼惨叫着跌落在地,拖着没进肉里的木箭,跌跌撞撞一步一回头地逃了。
      疼痛钻入心窝,我瘫坐在履带上,任凭泪水无声地从眼眶中滑落。前方的沙梁顶,一骑红驼疾驰而下,峰背上的魁梧男子,浅发,绛衣,手执木弓,如一团红云朵闯进了我的眼里。
      他救了我!
      五米之距,他看着我,一动不动,像是着迷在世上最新鲜的事物里。他身高一米八有余,脸黑得发紫,皴裂着几处破口,须下的唇也干白,但那清澈如水的眼神告诉我,他非常年轻,是个心地勇敢纯如蓝天的巴郎。
      一切都不是幻觉,先前我见到的一人一驼此刻就在眼前。红驼壮硕,肉峰直立,蹄掌如盆,毛色光滑似绸,色泽竟比巴郎身上的绛衣还亮闪。这是匹公驼,正值当年,没套辕辔却任人驱使无虞,极是通透了人性的灵物。
      看巴郎不敢靠近,我痛楚地朝他招招手,说:“帮帮我,我要下来。”
      他理解不了汉语,看着我的手势,稍作了下犹豫,便小心地扶我坐在了沙地。
      “谢谢你替我解围!”知道他听不懂,感激却还是要说出口。
      被咬伤的腿早血肉模糊,不敢看,我只有泪眼汪汪去翻口袋里的药棉纱带。巴郎低着头,几分腼腆地检查我腿上的伤,他的绛衣似袍,纹理粗糙,宽大得有些像僧服,拿着我给他的纱布,他犹豫了下,竟从怀里掏出一包灰色粉末,准备涂抹在我血糊糊的伤口上。我大惊失色,挪腿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抬头看着我,目光停留了在我脸上,眼里分明在希望,请不要拒绝。
      我赶紧打开药棉,指着熏鼻的消毒药品比划起来,这适合我!
      的确,自打遇见他,我仿佛看见遗梦在楼兰碑铭里的比丘穿越了秦汉,来这浩瀚一片、沙涛如海的大漠奔赴前程。他心性凉白如雪,净洁似透明的沙海,但又蒙昧未开,不食今世。一旦那抹儿灰粉覆下,我的腿是愈是烂,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不拂他意,我收下了那包灰色粉末。
      裤腿之上,雪肌与伤口裸露在他眼里,他迟疑而生涩地为我包扎。埋着面,他动作轻缓,鼻息微微在起伏,极像在呵护一朵洁白的圣莲。而我慢慢在疼痛中平复,不再让倔强的泪水滴落沙地。心怀感激,我想问他来自哪里,去又何方,话到嘴边,可终究没说出口。
      我一直细心地观察他的外貌,面额、鼻高、肤色、须髯,全无古罗布泊吐火罗人与塞人遗留的丁点痕迹,他看上去更像个汉人,只是肤质色泽罗布人化了。这里的绿洲极多,许多河床两岸胡杨蔽日,一眼望不到头,偶尔间,遇见两三个候鸟一样的牧民也是有可能。
      天色渐晚,西边霞云铺如金甲,流泻在大漠,灿烂得叫人心醉。巴郎与红驼驻足在霞光里,令孤寂的漠野美幻出童话般的色彩,我沉溺于这画面,直到丝丝凉意爬上胳膊,沁入肌骨。
      夜晚就要来了。
      按原路返回,巴郎扶我坐上驼峰,他左肩似乎受了伤,被我不小心磕碰到,竟明显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去捂了下,随即又像是无碍。
      巴郎拧着他那张大胡杨木弓陪伴在侧,斜阳下的沙海,他的身影被拉得又大又长,我依偎在驼峰里,温暖而柔弱,凉意与痛楚渐渐离我远去。他脚伐轻快如镝,健壮的红驼要小步快跑才能跟上步履。
      不远了!黑夜里的篝火最是灼目,驼背上的我老远就可以看见,江潮风与王怀此刻一定是急坏了。
      我有些饥肠辘辘,食不定时,为地质人常有。巴郎似乎窥中了我的心事,不经意地递过来半块吃食,像是面馍,薄薄脆脆,嚼起来挺香。我感念他一味地相助,却无法用言语去表达,这暮色沉沉的夜,我希望与他共走的路,沿侧线长长地延伸下去。
      两个小时后,我独自走拢篝火。
      巴郎远离着这片火光,孑然一身在黑暗里,目送我一步步走向温暖。他不肯近身,疏于我们这些陌生人,归根到底是抗拒,是不愿。
      这黑漆漆的夜,我为他担心,回头望寻,他与夜色融为一体,不可明辨。
      火堆旁只有江潮风和王怀,见我孤身回来,王怀喜悦之余不免些许失落,江潮风平躺在沙地,气色有些好转,但整个人状况依然糟糕。没有救援,今夜怎样挨过。
      “你的脚怎么了?”
      坐在沙地,我正要对江潮风叙述经过,他先于我开了口。我说遇见了狼,遇见了一人一驼,就是不见了黄光远。
      江潮风叹息了一声,目光变得黯然,他吩咐我去车上翻些吃的,熬过今晚,明天队上定有车寻来。
      正聊着他的伤情,懵然身后嘭然作响,越野车兀自翻了九十度,摇晃了几下,自行扶正了车身。
      王怀惊叫连连,我也是愕然,自黑夜望去,红驼已是一团灰影子,从越野车旁急蹄离去。
      是巴郎指挥红驼替我们扶正了车身,然后,他们消声匿迹在茫茫夜色中。
      绝处逢生,转机乍现,王怀手舞足蹈,兴奋得忘乎所以,连连夸赞那红驼是神物,是逆境中施救的上帝之手。江潮风亦如此,出野外二十年,如此稀奇怪异的事,生平还是头一遭。
      “是我们先前见到的那人那驼!”我说。
      似是不期而遇,但接二连三看见巴郎与红驼,决不会那么巧合。他孤悬世外,游猎大漠,以弓为器,驼为舟,逍遥自在不伍别常,却又为何接近石油地质队,远距离监视?思来想去,只有一点,莫不是我们的施工破坏了环境,打扰了他的宁静。
      有一点匪夷所思,我们队自北疆浩浩荡荡至此三月有余,江潮风与王怀从不知那人那驼,而我才来,这一路对其所遇已是数次。
      找黄光远变成奢谈,回基地的路上,江潮风慢慢说起,老一辈石油人讲,叶尔羌河、塔里木河、孔雀河流域,及一些不知名的绿洲,世代生活着一群刀郎人,他们逐水草而居,放牧狩猎,渔歌唱晚,于大漠过那残阳如血、夜里冷月似钩的生活,其习性、信仰、族群来源鲜为人知,有幸遇见他们的人寥寥无几。
      “若是巧遇,还是避而远之,不见为好。他们长期远离文明,固步自封,对外排斥的心里不得不防。”江潮风如是说,“今日不幸中的万幸,大家都没事。特别是乔乔你,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荒野男子,能全身而退,最后还得此帮助,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漠夜如墨,车灯摇曳,我似漂在海面上的一片落叶,浮浮沉沉,陷入在思绪里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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