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人》果糊

34、34章

　　我随他高大的背影走进窟穴，阳光照射在他绛色罩袍上，让洞壁抹上了一层霞绯。王怀冲在前，双目环顾，不由得惊叹连连。
　　眼前是一方视野开阔的禅窟，二十多平米，四壁及窟顶饰有彩绘。正前方的壁龛有一尊塑像，坐佛的面相丰满，神态安详，虽有千百年的风霜洗礼，佛像身上的红色披裟亦然可辨。两旁洞壁上的彩绘色泽繁杂，褪色后还有漆皮脱落，但丝毫也不影响当年工匠们精雕细琢所带来的震撼。
　　指着左右两壁几个空空的斗室，我问刀郎曲吉里面的佛像是否被盗。他笑了笑，说斗室不供奉佛像，只为修行者坐禅。
　　王怀听罢猫腰坐进斗室，闭目合掌一副菩萨尊荣，模样儿令人捧腹。
　　稍后的二号洞窟更是惊艳，七座佛像倚壁而立，面目有喜有怒，姿态各异，无一例外塑造得栩栩如生叫人叹为观止。
　　较为可惜的是，由于年久失修，三具佛像四肢不同程度有残缺。刀郎曲吉介绍塑像皆为石胎泥塑，先凿轮廓，然后敷泥，修饰好后塑上彩绘而成。自然气候与地质灾害对塑像都有影响，不加以维修，终究是要被损毁。
　　刀郎曲吉耳语宛转，面色柔和，却无疑有一息喟叹尚在。我也心存思虑，方渐渐明白，看似一向坚毅的刀郎曲吉，他的无能为力一直就在最深处。作为独承这一方净土的守护者，刀郎曲吉对所保护的日渐损毁古迹无法淡然处之，这是他的家园，一草一木一窟一穴都交织着他的梦、萦聚着他的牵挂。
　　余下的接连几个佛窟内境已是触目惊心，壁画大面积剥落，塑像只有底座，身子却不翼而飞。我暗自惋惜，更是深深不解，自然风蚀倒不至于把洞窟毁成这样，可眼前如此的情形，似是人特意为之。
　　刀郎曲吉证实了我的猜疑，他说：“这些被捣毁的窟穴确实是经历过一场浩劫，历史上被人为破坏。”
　　“咋会这样？”我与王怀异口同声地问。
　　“有异教徒的个人行为，也有中古汗国统治者的集体行为。”刀郎曲吉回忆起师父多年前的讲述，仍旧感怀不已，“洞窟时建时毁，最大的一次灭佛在六百年前，当时，上百洞窟尽毁，只留现在崖壁上寥寥余几的一些。据师父讲，他的九世祖一位活佛，后来花了几年时间收拾残窟，修复了一些。临终前，还把一部分有价值的塑像与壁画埋藏在附近的沙漠里，以期免遭劫难，不承想，藏物从此不见天日，没了其影踪······”
　　我与王怀都不由得一颤，面面相觑后想说什么，却都把话咽了下去。
　　在一面模糊的墙壁上，斑驳的彩绘吸引着我，细细观赏下，竟有了熟悉的味道。刀郎曲吉一旁笑着讲解：“这中间的主持在分卖寺院亡僧的遗物，两旁的僧众在竟拍，所买之物多是生活用品，可惜画面都剥落不清······”
　　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这仪式为‘唱衣’吧。”
　　刀郎曲吉侧目端详，微微诧异后，欣然笑道：“这你也知道！”
　　“去过博物馆，了解一二。”我嫣然一笑。
　　刀郎曲吉随后在其它壁画上讲解‘佛诞日’，失传的‘盂兰盆节’、‘庆阳节’，从礼制到风俗一一灌输，最后讲到音声人——古代乐户。当看到画面上鼓乐笙歌的乐户及音声人衣褶不整仪容寡欢时，我禁不住问：“这些艺术家们寒伧了些吧，个个郁郁无神似的？”
　　刀郎曲吉看我一眼，摇摇头：“他们为乐户，通常由罪奴配充，地位低于百姓，与杂户相当。”
　　王怀撇了撇嘴，啧啧赞道：“这些人要是放现在，都是牛轰轰的一群，屁股后不知要跟多少粉丝，可惜生不逢时！”
　　我与刀郎曲吉相视一笑，被王怀逗乐了。
　　午间依然是一顿面片，分工合作，王怀去井里打水，我与刀郎曲吉添柴揉面。醒面时候，江潮风的身影闪现在洞口一刻，眼神似乎冲我打了个招呼。
　　授意而出，僻静处，江潮风一脸兴奋与紧张，与往日的沉稳孤冷已判若两人。一大片雪地，已被他来回徘徊的步子踩踏得甚是光滑，想必是为什么事纠结了很久。见着我，江潮风停止了踟蹰，举起微微颤抖的手小声示意：“那壶······那壶！”
　　“咋啦？”我心里升腾起祈盼，很希望有个关于壶的真相。
　　“的确是很多年前地质队丢弃的水壶！”江潮风心潮澎湃，额头都沁出了汗珠。
　　“壶底呢，那字？”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个字看见没有？”
　　“是个‘郑’字······”江潮风哽咽到说不出话，眼里已是一眶泪水。
　　“那······是郑······郑秀阿姨当年的壶么······？”
　　江潮风蠕动着嘴唇，点头刹那，双眼一黑，无力难支的身子如泥一般颓萎下去。我大惊，抢在他歪倒时，搀扶住了他。
　　“没事，丫头！”江潮风在水槽一端枯木上小憩，人舒缓了过来。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笑着对我说，“人老了，有点眩晕的小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别担心······谢谢你！”
　　我松了口气。
　　江潮风此时神情安详下来，像个慈爱的长者。我很受用他的一句感谢，在之前，从没见他悦色和温地在我面前叙谈过。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我潜意识认为，与他之间的代沟，远远超过他与我父母之间难以逾越的那条鸿沟。
　　此时，我与江潮风都将目光投向炊烟缕缕的洞穴，萦绕在我们脑海里有个共同的唯一的疑惑——刀郎曲吉如何拥有这个水壶？
　　我告诉江潮风，刀郎曲吉对这个水壶很在意，上次不小心打翻了里面的半日花液，他为之愤怒与绝望。
　　“那就先别问······”江潮风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午餐的汤面吃得无滋无味，江潮风半语不言，眼也耷拉，一直默默想着心思。我也无心饥饱，思绪一直在刀郎曲吉身上打转，想着怎样从他那里挖点什么信息出来。
　　直到王怀叨唠着说下午打发无聊不如娱乐一下，我嗅到了机会，立即举手赞成。同时，一个眼波儿睇向了刀郎曲吉，望他也参加。既如此，他也笑着答应了。
　　餐后雪地，我提议游戏壁画上的两处彩绘，一幅图为射钟，一幅图是踢毽子。弓箭有现成，鸟羽也好找，稍许转悠，我便做好了个毽子。
　　壁画上的所谓射钟就是比拼力道与精准，五口底部有孔的铜钟前后一字摆放，一箭贯穿即为合格。于支木上架好雪团挖空的钟，王怀跃跃而试。操着刀郎曲吉的弓箭瞄准劲射，王怀连射数箭，可每每不是射偏，就是穿毁了雪钟。
　　“太难了！太难了！”王怀摇着头，一下没了信心。他知道刀郎曲吉箭技了得，但也不信一箭可以穿五口雪钟而无损，便激将道，“曲吉大哥试一试！”
　　刀郎曲吉接过弓箭注视着我，示意我尝试射一箭，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扬起手里的毽子说：“我只会它。”
　　江潮风一旁驻足观看，年轻人的趣事他不掺和，而我清楚，此刻外表安静的他，却在琢磨着其它的事。
　　雪钟不同于铜钟，利箭穿过中间圆孔的时候，要求的精准度更高、力道更大，任何擦碰都会在钟内壁留下刮痕甚至分崩离析。我替刀郎曲吉捏把汗，扬起了拳头为他加油！
　　刀郎曲吉会心一笑，没摆任何姿势他即开弓引箭。一个满弓，张力十足，我聚精会神他纹丝不动的双臂，男儿的雄健这一刻化作了力量与平衡之美，竟窒息了我的呼吸。
　　“嗖！”
　　五米之距，利箭快如流星，飞落在百米开外的雪地。那一字排开的雪钟，皆完好无损。箭太快，我的视线里只有一道影。王怀更怀疑飞箭挨着雪钟没有，立即趋步上前查看。在最远一只雪钟尾端圆孔处，箭羽穿出的擦痕清晰可辨，不由得引他一声惊叹。
　　“哇······百步穿杨的好箭法！”王怀啧啧夸赞，“真叫人大开眼界！”
　　我冲刀郎曲吉竖起大拇指，赞美他又一次所展示的高超技艺。场景不同却又何其相似，数月前，他骑射跛狼的一箭，似乎直击我心，以致后来无数个日夜，我都没法将它拔出，这种深刻，从幼小到成年，我都未曾有过。
　　热身后，刀郎曲吉有了兴致。我怂恿他说：“赌一个呗！你射箭，我垫毽子，谁先失误算谁输。”
　　各取所长，刀郎曲吉欣然同意。垫毽子是女孩自小的乐趣，我也一直陶醉在这乐趣里长大，一次垫个两三百个毽子而不落地是常事，只是今儿这雪地，有点儿不大好使了。
　　江潮风当裁判，一声开始，王怀就在一旁加油。
　　我稳稳地垫毽子，避免力道过大而脚滑。而且，还将平日里用膝盖和肩来垫毽子的花哨步骤都省略，为的是时不时去观察刀郎曲吉的箭技。他每箭衔接得很紧，毫不拖泥带水，一连十来箭，找不出一丝失误。王怀一直在拍手叫好，我也暗自为之惊奇，心说刀郎曲吉若再不失误，我慢慢就力不从心了。终于，我在垫了两百多毽子后，刀郎曲吉射塌了一口雪钟。
　　我获胜，虽胜之不武，但我只要结果。
　　一身热燥，我脱了羽绒服，紧绷的绒毛衣裤丝丝入凉，让人惬意，我不停擦拭着脸上汗珠，结局尤其美好。
　　昂首冲到刀郎曲吉面前，我兴奋地告诫他：“愿赌服输哦！”
　　刀郎曲吉挽着弓箭，只是点头微笑。当我在他眼里读出了一份羞涩与腼腆，蓦然才明白，我趋拢在他面前的不仅是热辣辣的脸，更有那火辣辣的身材。
　　江潮风领着王怀去越野车上扫雪，看样子，不日就将启程。
　　“就一个问题！”逮着机会，要求刀郎曲吉回答我心存已久的一个疑惑，“那个壶，有特殊意义吗，上次，为啥发那么大火儿？”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对刀郎曲吉来说多难，所有诙谐与静待此刻挂在我笑盈盈的脸上，让他无处躲避。
　　刀郎曲吉居高临下盯着我的眼睛，与他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临靠得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好一会儿，刀郎曲吉抬眼远望，不徐不疾地轻声道：“壶——是我亲人的物品！我五岁那年，她就去了，无此为念，只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