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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章 ...


  •   观着火堆,品着烤肉,饮着小酒,话着年岁,一瓶酒不经意间被我与王怀喝个干净。江潮风药物助眠,闭目安神浅鼾在梦里,但愿天明他高烧尽退,可以一如从前。我有些醉意,腮耳灼热,面颊绯红,鼻翼也渗出丝丝汗珠。眼眸里的一切恍惚若行舟,火苗也摇曳如霓虹,不知哪里有节拍彻耳,手臂便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歌一首舞一曲,我拉端坐于火堆旁的刀郎曲吉,他却纹丝不动,静似禅僧。年岁之夜,以火祈福,自可收获如意。于是,拎着醉步,与半酣的王怀乐滋滋转起火堆来。
      洞窟暖融异常,曼舞其中,我思绪飘浮,这路断人稀的绿洲,古往一定也有我这样的女子裙袂飞舞于火堆旁、沐雪在这样的深夜里吧。这等野趣尤为俘获我,哪怕此刻因亲情别离而藏一份凄恻,宽闲愉悦却始终飞扬在我的绰约多姿里,不轻慢也不浮夸。
      我终是要不胜酒力而呕吐,奔到洞外,几乎一头扎下壁崖。刀郎曲吉从身后仓促而至,双手揽住了我。
      王怀在身后嗤笑我窘相不堪,我自难认同,嗟他王怀不过弱冠,斗酒行令无及皮毛,来日等羽翼趋丰才能上席台。舌头渐大,我说话越来越不利索,在刀郎曲吉怀里挣扎着令他还我的翅膀,告诉他我将要飞下崖壁去······
      “你醉啦!”刀郎曲吉在我耳畔大声喊。
      我醉了么,想了想,脑海已亦然一片混沌。
      翌日天明,沉睡一夜的我从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抬眼之际,即见垫着一张羊毛毡子,身上覆着件罩袍,绛色的,厚若被褥。这是个陌生的洞窟,墙壁都斑斑驳驳,分不出原来的面貌,昨夜醉得厉害,何时在此宿居已完全记不清楚,脑海里,只依稀有无法自持的狂放与乱语。
      我面红耳赤,心里一片懊悔,酒后的沉湎惑乱始料不及,在刀郎曲吉面前,我该多没看相!
      下次,对酒,必避而远之。
      虽是一夜酣眠,可酒气依然在我周身缭绕不去,此时头也沉闷,眼也惺忪,轻揉片息,便支身而坐。仰目而去,一米开外的角落,面目狰狞的一具塑像吓得我魂飞魄散。那塑像有真人般大小,上身□□,肌肉凹凸发达,其面凶煞,双目圆瞪,一双残臂高高扬起,似乎是在做殊死搏斗后的最后一扑。
      我一骨碌爬起,花容失色踉跄着跑出了窟穴。立在雪地,我喘息回眸,才发现,这则不起眼的洞窟就在崖下。
      狼狈的一幕恰巧被刀郎曲吉看见,他在崖下做餐,对我豁然闯入他视野有些突兀:“咦,醒啦?”
      “嗯,是!”我斜睨他一眼,心说,啥眼神,半条命都快吓没,竟没看出来。
      刀郎曲吉端着碗,眼神由上而下对我打量一番,露出一抹笑说:“面片熟了,我上去叫他们。”
      话里有味儿,我们好像一对儿。我心头慌乱,在他转身一刻,立即低声问道:“你昨夜睡哪儿?”
      “噜,上面啊。”刀郎曲吉回目一指崖壁,也没细究我所顾及,便径直攀那石阶而去,半道上,他又回过头,“塑佛洞是不许人夜宿的,你是第一个!”
      刀郎曲吉丢下一句,我半天都没回神过来。
      江潮风一夜的药理调息,高烧不再。他慢慢走下崖壁,人已是神清气爽许多。大家都道了吉祥,开始准备享用新年第一顿早餐。此时日出东方,天已晴朗,瑞雪在阳光里散射夺目的光彩,多日未外出的江潮风伫立四望,微凉的风吹拂着他额顶稀疏散乱的发,给人一种饱尽风霜的苍凉。大病初愈,江潮风并无任何兴致,接过王怀递来的一碗汤面,他默默埋头吹拂,好一会儿,才慢慢喝上一口。
      我能理解江潮风为何心事重重,喝着苦井水,我注视着刀郎曲吉与王怀的表情。他们美滋美味地品尝食物,热气模糊了整个脸庞,一连几大碗,包干了锅里最后的剩汤。
      王怀心满意足地冲我乐呵,说冬日里,能有这样一碗是人间至味。我自是惜同,他打小陋居僻壤,在盐碱滩泥里摸爬长大,面片儿无疑是其滋养、令他最钟爱的食物。
      刀郎曲吉以为餐后作别,他独自扛着油料去给越野车加油,王怀小声嘀咕:“江叔,和尚会不会赶我们走,才来一天”
      我瞪了王怀一眼:“别喊人家和尚。”
      “喇嘛,对,是喇嘛!”王怀笑出声,一脸的天真无邪。
      刀郎曲吉那边循声看过来,没听清什么,只是也跟着笑了笑。
      “别再胡说!”我低声呵斥王怀,着其不再肆意,“人家不是和尚,也不是喇嘛,他只是这片绿洲的咒师,洞窟文化的守护者。”
      王怀嘟了嘟嘴,小声埋怨:“乔乔姐老是帮他,替他说话。”
      有吗?我问自己,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江潮风此次劳心费力找到一心所往的地方,到底能解开多少心结,抚平多少创伤,谁也无法清楚。习惯了他的独行特立、不苟言笑,也明白了他心里的那堵墙何其坚固,不得让任何人进入。
      我能感觉江潮风一心想留的意思,他眉头深锁,犀利的目光在旷野里搜寻,猎人一般找觅着目标。这里有他二十年前的记忆,是身怀六甲的妻子离奇失踪之地,之后,他背负着骂名,缠上了官司,在别人鄙夷的目光里深陷牢狱。
      一个害死妻子的人日后会锲而不舍地寻找她?这种逻辑我不大相信。但江潮风却为此坐了牢,他做错了什么,是忏悔,还是良心发现?我所知道的片段断断续续,个中真假我至今理不清头绪,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传言。
      刀郎曲吉那边加好了油,招了招手让我们过去发动车试一下。这事我与王怀可以做,便立即过去。红驼在雪枝满挂的林子里打了几个响鼻,刀郎曲吉抬眼看了看,对我示意他离开一会儿,去给红驼喂食,
      车一打就着,没毛病,驾驶室暖车,王怀嘀咕着,说出来好多天了,很想回队里。可瞧着江头儿根本没那意思,想开口又怕。
      “乔乔姐,你说吧,就说队里忙,要干活。”
      我觉得不妥:“既来之则安之,头儿心事未了,他就这样回去,咋睡得着觉。,如今他病也好了,一两天里,他还不四处走走?把心绪理完了。彼时,他自然会归队。”
      王怀摇摇头,小小年纪的他不知哪里来的一声长叹:“难呀!江叔遭这么多罪,都怪他的一个生死兄弟!”
      我心头一怔,给车熄了火,侧目注视王怀那稚气未脱的脸,心思很少关心大人们纠葛的他似乎能爆些料,便认真问询道:“江头儿一向独来独往,哪来的生死弟兄?”
      “很多年前的一个好兄弟。”王怀说,“江潮风跟我妈简单提起过,具体也不清楚。据说,他那兄弟现今可是个大官!”
      我收回目光,心里一阵慌乱。王怀所描述的那大官不就是父亲么!在江潮风心里,父亲真的是害他失去妻子、身陷囹圄的人?
      我神思恍惚,心乱如麻。这么多年,母亲避之江城,从不与父亲照面,极大是父亲做了她所认为的不可原谅的事,母亲从不跟我讲,必是顾忌了我的感受。可是,父亲难道就是那么一个可怕的人么?我真的不敢想······
      打开车门,透过缝隙见江潮风在雪地里如棵枯杨,没有神采,背也驼了。我心里掠过一丝悲凉,怆然他都老了,人生已被拉扯到斜阳里,余下只有落辉给予不多的一抹温暖。认识半年,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点点在改变,从最初,好奇他与父亲的关系何以破裂、轻鄙他触犯法律而陷牢狱之灾,到现在,对他竟有黄昏落日前的满腔同情。或许,还有他与父亲间难以弥合的遗憾,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心。
      原来,有些事,知道与不知道旁人都无能为力。
      我忽地忆起刀郎曲吉窟穴里装半日花液的那个行军壶,与地质博物馆的那个展品简直一模一样啊,或许是从前哪个地质队丢弃的吧!
      这是一条线索,虽不起眼,倒也可以参考。疾步下车,我把所认知的那个行军壶告诉了江潮风。紧盯了我半晌,江潮风眼里闪过一道亮光,点点头后,说待会儿一个人上崖壁窟穴里去找。
      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车上,王怀双目游离后小声道出了一件很顾忌的事:“乔乔姐,前些天,我无意中在家后屋储藏室发现了些泥塑造像,挺古的,年头儿不短。我爸不可能有,思来想去,只有江叔······”
      刀郎曲吉此时过来敲了几下车窗玻璃,而我浑然不觉,直到王怀提醒了下,方如梦初醒。我告诫王怀不要瞎嚷嚷,大人们的事别掺和,他讶异后点头作罢。
      下了车,不待刀郎曲吉开口,我径直要求去参观未知的洞窟:“早上的那具塑像好灵动,就是有点凶,我还想去看其它的,准吗?”
      刀郎曲吉笑了笑,讲解道:“那是具天王像,佛法的守护者,面貌自然有点凶。”
      王怀顿生好奇:“天王像,酷哦,我要去看!”
      没想到,刀郎曲吉思虑后点头欣允:“多年来没一个人来参观这些被遗忘的艺术,实在是可惜。师父有言,少惹人烟,今儿就破例,让你们一睹为快。这些窟穴,师父让我每个去领悟、转佛,有些壁画,故事很生动,每次品味都有新意。”
      在崖下,刀郎曲吉俨然是个师者,他和颜悦色,持一份超脱,领引着我走近一间陌生的洞窟,概述起崖壁上洞窟的开凿史。
      “这片洞窟源起于东晋十六国,前秦君主苻坚被人引叙一位远在龟兹的文化先哲鸠摩罗什,令麾下吕光将军抢送长安。战事后,一部分僧众随这位大佛学家去了凉州,一滞十七年。而还有一部分僧众工匠为了避开战祸,逃到这片绿洲,开凿洞窟,弘扬佛法。西域三十六国,丝路悠悠,千年来这里曾繁花似锦,佛风绵长,直到元代方止······”
      我丝毫也不奇怪刀郎曲吉对这里了如指掌,许多知识,他一方面尊从师教,一面还可以自己领悟延伸,在某些领域,甚至可以独树一帜。
      我好奇鸠摩罗什这位高僧,竟然被君王视之若宝,千里不辞劳苦一定要抢到手。刀郎曲吉笑得意味深长,他反问我汉语里的词汇——烦恼、苦海、未来、心田、爱河、意识、智慧等,美是不美?
      我轻轻颔首,无比虔诚说这些词汇都是我们生活里的一部分,都融入了血液里。
      然后刀郎曲吉告所我,这些词汇都是鸠摩罗什从佛经里转译来的——一位对中华文明做出卓越贡献却被人遗忘的新疆人。
      我目瞪口呆,油然而生的膜拜充盈着内心,生平第一次觉得,刀郎曲吉所执着的这片崖壁,他的坚守,一切都有了意义。
      “库车是大佛学家的出生地,那里应该有他的一尊塑像。”刀郎曲吉黯淡了目光,似乎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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