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人》果糊

29、29章

　　我保留了原先的所有班组，不撤换人，不排挤谁。会上，依然给予调剂为副队的方鹏相当大的权限。指导员江潮风、行政队长孙永是元老，无论在或不在队里，保驾护航的使命他们熟烙于胸，无须我多言。丌然告诫我与每个班组定任务、下达工作量，三十天考核一次，完不成自行让位，能者即上。
　　我一一制定出规划，把奖惩制度公之于众。没有退路，搏击的冲锋号吹响，迎风冒雪，破釜沉舟里114队再一次上路。
　　我带队又一次回到小搬家基地，上次被糟蹋的电缆大多已检修好了，排列接通电源一试，一切正常，炮点的轰隆声终于可以通过电台传回队部，在大喇叭里阵阵播放了。
　　忙碌的这几天，丌然就做了跟屁虫，他驻扎在我的帐篷外，鲜红的单帐如雪地里开放的大蘑菇，分外刺人眼眸。越野、拍照、高空滑翔伞，他极尽玩娱，空余还分担了为我打水送饭，为侧线往返运送物资。累时，他便开起玩笑喊：
　　“乔队，有没有工资？”
　　“你缺钱了吗？”我问，“只有义务，没钱！”
　　“悲催！”丌然笑道：“不给钱，我就天天蹭饭吃！”
　　“吃吧，反正队里的伙食不贵，每顿捞面。”我又调侃，“比起在乌市你的一顿上万的饭，这里可管饱你个够。”
　　“多少？”一旁的仪器组长张善双目圆睁，啧啧咋舌，“一顿饭一万？”
　　“是啊。”我答，“还有多的呢。”
　　张善摇摇头，小声嘀咕了句：“真奢侈！”
　　等张善爬上仪器车，丌然从他捣鼓的小帐篷里探出脑，瞋目一叱，“丫头，我抗议！”
　　我睇他一眼：“咋了，敢做不敢当啊！”
　　很快，揪心事来了。雪虽住，天放晴，小搬家基地所有帐篷开始结上了冰挂。白天温度零下五度，夜里寒彻透骨，气温降至零下十五度。钻井组司机感冒两个，排列上的电缆工生病更多，许多人手脚冻裂，红肿脱皮。我紧急与行政队长孙永通话，务必调来一线所需的棉被、絮褥、手套、深筒毡靴及一些药品。
　　第二天午后，物资及时调运了过来。
　　一大卡车的物资，由江潮风、王怀亲自押运。这的确给了我惊喜，上次病起突兀，一别月余，没想到他俩已平顺归队。王怀还是那么嘴甜，乔乔姐一个劲地询这问那，还把灰灰带来解闷。江潮风沉郁寡淡依旧，寒风里，厚羽绒服的他半鞠半瘘，额顶发稀，见着我，也没半点笑意。
　　我知道他的苦楚，心里有遗憾的人，终究是笑不出来。
　　用江潮风的话，余生就这点心愿，找到失联多年的妻子，了却此憾。据他回忆，妻子郑秀当年失踪之地，满谷盛放着鲜黄的半日花。那一簇簇，一朵朵，永不凋谢地装裱在梦里，魂牵如昨。
　　所以在过敏症病殇的那晚，我把在刀郎曲吉住地见识到的半日花告诉了江潮风。不用猜，他一定去了，也为此放下手头上的一切。
　　还是一无所获。
　　江潮风告诉我，这段时间，他住在王怀家，每日往返沙漠，也许路线跑错了，没见着我所描述的绿洲及半日花。
　　我相当诧异，记忆里，绿洲距离地质基地不超过五十公里，方位偏差不大的话，一周内应该就能找到。
　　打开罗布泊地图，在其西北角，我圈出一个大概方位，把图交给了江潮风。这地方离古楼兰不远，罗布泊干涸前，水泽积湖为其必达之地，是绿洲发育的极佳域境。
　　我欲向江潮风解释隐瞒了组干科调令一事，今逼不得已，才将114队揽下尽力为之。话到一半，江潮风轻声叹息，自责作为一个老领导，先乱了章法，几乎葬送了这支野外勘探队。
　　“对困难预估不足，个人又深陷从前难以自拔······”江潮风神情颓废，哽咽着不能自已，“难为你了丫头，守住了114队，就守住了希望！野外队现时的攸关都交接到了青年一代，老家伙们退了好，关心则乱。”
　　我深知江潮风已无心留候在地质队，他又对我担职队长充满矛盾，自始至终，都没听见他的一句鼓励的话。要知道，对于我这样的新手来讲，前辈的经验尤为重要，某些许点拨，就能令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我猜不透他是否彻底放弃了队领导的义务，或已探知我背后是乔大桥而心生怨念，乃至三缄其口，加深了我的忐忑。
　　留他们晚餐，王怀偷偷问我，他成天驾联络车与江潮风外出招致了非议，会不会被免职停薪。
　　“不应该呀！”我有些奇怪，“江潮风是队老领导，没人把他咋的，你好好开车就行，别再受人怂恿，干出格的事。”
　　王怀知道我所指为何，尚未成年，心性不定的他易被诱惑，便叮嘱他不要参赌、借债。
　　“我很久没赌牌了。”王怀稚气的脸上露显愧色，“上次去我家，你连工资都留了，我再不帮家里，就没人性了。”
　　我点点头，赞许道：“不错，长大了啊！推土机手黄光远再找你出啥幺蛾子，别理他。”
　　王怀满口应诺，但又提醒我说：“以前，他们针对指导员，逼迫江头儿让贤，现在，你主管一切，不服的大有人在，可得当心啊！”
　　我淡然一笑：“114队都吃不上饭了，哪还有心思在乎队长职位，撑过年底，这队长，谁想干谁干去。”
　　王怀摸摸脑门，一副难谙究竟的表情，令我忍俊不禁。
　　傍晚天黑，钻井组、仪器组陆续收工。今天钻井组不顺，三台钻机因冰雪覆盖而陷入沼泽，连救援的推土机去了都没管用，整天一个炮坑都没打。
　　得知消息我讶异不已。
　　钻井组的工作相对容易，侧线桩号清清楚楚，炮点位置固定，钻机与水罐车一配一，打井时三人一小组，分分钟就一口井。往井里投放炸药，留置炮线完毕，后面的事就交给爆炸组。
　　之前，我将钻井组的工作都交给了方鹏，出了什么问题，收工回来也没见他吐露一点消息。
　　饭没吃完，我踏着泛光的冰碴子直奔方鹏的帐篷。小搬家基地只带来一台发电机，高倍数白炽灯悬挂了几盏，整个基地依旧朦胧模糊。夜寒凛冽，我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钻井组帐篷前，稍作犹豫，掀开一道门帘缝隙，一股酸臭即扑面而来。
　　钻井组十多人都挤在大帐篷里，与营房车比，条件相差甚远。男人们多了，在一起会炸耳蜗子，扑克象棋、对弈时飙出来都是脏话。我在外喊了声方鹏，里面瞬时安静了许多，过了会儿，方鹏慢腾腾移了出来。
　　方鹏情绪低落，喝了酒，喘着粗气，半月不打理的胡须头发已改变了他往日的容光，灰色与黯然全都写在了眼里。这次职务调整，对方鹏是当头棒喝，是对他以前一切努力的否定，这种挫折，令他锐意消冷，前路迷茫。
　　都是队领导，我不想与方鹏当面怼斥，但问题出来了，得及时纠正。于是，我把今天最大的问题摆出来。
　　“非常时期，耽搁一天就麻烦一天，钻机陷坑是常事，但一天没拖出来，就太不应该了。”我说。
　　方鹏仰起头，吹了口酒气后，红着眼睛直勾勾扫过来：“你的意思，就我的不是啦？哪个野外队没误过车，掉进个坑啊！”
　　“推土机呢，黄光远的推土机去了啊？”
　　“屁用，同样陷进泥里，履带都淹没了。”
　　我有些急，催促道：“明天一定得想办法弄出来啊，时间不等人！”
　　没有应承，方鹏转身就走，脚步沉沉的他到了帐篷门口，止步后又转过身来，眯起眼冲夜空举起手说：“别幼稚了，时间不是握在你、我手里。是上面，处长大人那边！我算看明白了，这大半年来，我尽心尽力挑起114队一切，到头来，还不是给张哲铺路，想撤换个队长，找个由头，随随便便就可以下手。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方鹏摔帘而去，他脸上宣泄而出的表情一如寒空点缀的星星，一颗是愤恨、一颗是委屈、还有一颗是悲凉。如果与先前粗狂妄邪的他有一丝对照，脚下脆响的断雪最能说明他此刻的仓惶。
　　我落寞地回走，厚重的外套似乎在臂膀以外，被丢弃在黑黢黢的苍茫夜色中。感觉不到冷，麻木自脚掌传上到膝，乃至踢到了跟随在身边的灰灰，我半响才反应过来。抱起它，喂了几次食，混熟了，才知道灰灰爱吃肉，对骨头情有独钟，一截排骨能啃舔半上午，完了就嘤嘤跟着我嘶鸣个不停，看家护院与生俱来的本事，灰灰却没丁点儿这样的性子。
　　我没拼铺的习惯，夜里极冷，缩在被子里寒飕飕，脚到天亮都没捂热。同帐篷里的爆炸员林琳、施柳挤在一起睡，自然要暖和得多。
　　我早早起床运动，查看厨房师傅为职工准备的早餐。稀饭馒头，配花生、香肠、榨菜。五十左右的厨工唐师傅见是我，立马笑道：“马上就好！”
　　“唐师傅要帮忙吗”我问。在基地食堂，我曾打过一段时间下手。
　　“你现在是队长了，厨房用不着帮忙。”唐师傅说，“小搬家基地人少，一个人足够。”
　　隆冬已至，风雪常驻，我叮嘱唐师傅提前准备食材，多计划一些易储存的菜品，做好后勤保障。
　　唐师傅说已经在着手调运，这几天都有生活物资补充基地。
　　一会儿，江潮风拿碗进了毡帐。我道了声早，江潮风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扫视了下热气缭绕的锅台，迟疑了片刻缓缓道：“没熟啊，我等一下再来。”
　　“头儿，馒头稀饭好了，你先吃！”唐师傅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替江潮风把碗盛满，又怕烫着，便找了块干净布把碗底包起来，小心翼翼端到江潮风手里。
　　我有些感动，唐师傅动作舒缓自然，每个细微都饱含对老领导的点滴尊敬。我想，人生起伏，高峰与沟谷相织，在低微处，尚且能得人有此对待，那一定是他在从前就走入了人心，用付出换取了日后的获得。
　　江潮风出帐后，唐师傅告诉我，多年前，出狱时的江潮风在野外队很不受待见，处处被人设卡遭白眼，他从不申辩叫屈，为人极是诚恳，天长日久慢慢被接受，直至干上了队长，个中心酸他自是不讲，旁人却看得见。
　　早餐后，江潮风便要上车离去。王怀发动车，预热了会儿，又跑食堂打了两瓶热水带上。
　　雪野无垠，青色的天际与地平线中间吐出一片薄晕，那是东方日头将要跳出的地方，这孤冷的大漠，是多么期待第一缕阳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