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老巫婆婆婆婆

9、Chapter 9

　　郑成到寝室的时候，其实已经错过了今晚兄弟反目戏码中最精彩的部分。

　　肥皂站在书桌旁，脸色涨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凭什么！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你们！……”

　　他说得羞愤交加字字含恨，可惜在场各位没一个感受到他心情的。十班班主任姓杨，是个很瘦的中年男人，从头到脚称不出几两肉，此刻站马伟旁边，和他那张大长脸简直相得益彰。杨老师说话天然地带着鼻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李同学，你不要激动。刚刚你也听到了，老师并不是说要怀疑你或者什么。但现在马伟的手机找不到了也是事实，所以也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肥皂就是李同学。他叫李彤，名字听起来有点女气，所以不大喜欢别人老叫。

　　李同学一点儿配合的意思都没有。他紧抿着嘴唇，两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攥着自己的书包，一动不动。他的视线依次扫过围在身边的人，他们有的脸上写着不忿，有的脸上挂着为难，还有的脸上透着敷衍和冷漠。总之唯独没有人肯施舍他一个信任的对视。

　　寝室里安静了一瞬，肥皂抬起头看向刘文超，他终于能把话说利索了。

　　“你也不相信我？”

　　刘文超扯出一个苦笑：“兄弟，现在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的问题，现在是……”

　　现在是一个精心设计饱含恶意的局。

　　今天是元旦假期后的返校日，肥皂说到做到，高高兴兴带着好哥们出去请客吃饭了。他这个月零花钱照例领了一千，扣掉需要还给郑成的四百，再扣掉省吃俭用的吃饭钱三百，能挥霍的只剩下了三百块钱。新年新气象，肥皂却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肥皂。

　　坐上公交车，肥皂本来打算在网吧附近找家实惠的苍蝇馆子。结果几个人一起哄，一来二去稀里糊涂他就跟着去了商场里的一家麻辣香锅店。店里装修得窗明几净，价格自然也不便宜，论斤称的素菜28一斤，荤菜有38的，也有48的。

　　肥皂心里在滴血，嘴上还要豪情万丈地故作大方：“随便拿，甭跟老大客气！老大有的是钱……”

　　有的是钱的肥皂老大一个半小时之后拿到账单，右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538。光饮料就喝掉快一百。

　　他僵着脸从裤子口袋里掏钱包，马伟斜眼瞥见了，眼珠子一转。

　　“老大，咱们等会再去吃个冰淇淋呗。刚吃肉吃伤了，有点腻。”

　　肥皂笑得勉强：“哈哈，下次吧，下次……咱们不还得去打游戏吗……都吃完了吧？我先去结账，先去结账……”

　　他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红票子和几张零碎的散钱，慌慌张张地起身，踢得餐桌震了震，麻辣香锅锅底的红油荡起一阵起伏。几个男生笑嘻嘻地望着他，等到他的背影离得远了，其中一个伸长脖子开口。

　　“哎，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又没钱了？”

　　马伟长长的一声嗤笑：“瞎几把扯！人家一个月一千零花钱呢……”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毫不见外地一下就把肥皂留在座位上的钱包捞进了手里，翻开来给大家看。

　　“一、二、三、四、五，瞧见没，咱们胡吃海喝的，不过才霍霍掉地主家一半余粮！”

　　“地主家”这三个字逗乐了一圈人，最先挑起话题来的那人撇撇嘴：“地主果然是地主，余粮这么多，还不肯请我们吃冰淇淋……”

　　“就是就是，上个月他那号的日常都我帮他打的……”

　　“今天来这家店也是咱们硬拉的，我看他说请客也不是真心的吧……”

　　“……就刚开始那会儿大方，不过也就请请饮料什么的，太没意思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五百三十八块钱换来的食材和饮料还没有被胃消化干净，就迫不及待地化成指责顺着嘴巴重新冒了出来。

　　刘文超正对着肥皂付账的方向，收银台的机器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半天打印不出来单据。肥皂看上去有点急躁，低头看了两回表，又皱着眉头回头冲他摆摆手。刘文超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慢慢来不要急。一边和肥皂做着眼神交流，他一边给帮人家说了句看似公道的辩解。

　　“地主也是要吃饭的，你们多少给人留点……”

　　马伟痞里痞气地舔了舔嘴巴：“超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丫每天自说自话，老大长老大短的，嘴上占着咱们的便宜，结果实事一件也没干。你们说，他是带着咱们好好学习了，还是带着咱们好好打游戏了，还是带着咱们好好吃饭了？嗯？他怎么就成了老大了？谁同意他当老大了？要我说，想当老大可以啊，先过了这一关考验再说……”

　　如果肥皂是百分百提纯的傻逼，那马伟就是百分百提纯的搞事精。

　　他就像个满肚子坏水的人形自走保温瓶，走路时踮脚幅度大一点都能趔趄出个损人的主意。此刻马保温瓶一脸忍无可忍的表情打断了刘文超的话，调门又高又粗，活脱脱一个愤怒的苦主。

　　“杨老师，李彤下午和我们出去玩的时候，说了好几遍他身上没钱了。李彤，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说过这话？”

　　肥皂无言以对。

　　这话他确实说了，而且确实说了不止一遍。

　　吃完麻辣香锅，马伟铁了心非要让他请吃冰淇淋。他想想钱包里的余额，硬着头皮连连拒绝，最后被逼急了只好舍下面子撒谎说钱包里没钱了。一番争执，两边人火气都上来了，闹得游戏也没打就直接回寝室。结果到寝室没多久马伟便大惊失色，一叠声地嚷嚷，说找不着自己的手机，连带着这个月的五百生活费也不见了。

　　马伟一口咬定到寝室之后他还检查过，手机和生活费都在，所以他有理由怀疑，这次失窃案动手的就是几个室友。一听他这话，肥皂先按捺不住了。他一向自诩大哥，下午又刚和马伟生过口角，因此为了自证清白，他第一个带头把自己的抽屉拉开，痛痛快快把里面所有东西倒扣在了书桌上。几个人骂骂咧咧鸡飞狗跳，把整个寝室翻了个底朝天。

　　理所当然什么也没找到。

　　然后刘文超提议大家搜一搜书包。

　　然后就变成了眼前的样子。

　　肥皂再傻，现在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下午他和马伟闹矛盾，晚上马伟就丢了钱。他钱包里只剩了五百块钱，马伟不多不少就丢了五百块钱。事发后在场的人都没有离开过，又是谁叫来了宿管老师十班班长甚至是十班班主任？

　　如果……

　　如果马伟再恶毒一点，他完全可以趁着肥皂自己不防备，提前把手机塞到他的背包里。那么此时此刻，背包一打开，众目睽睽，人赃并获。

　　肥皂咬着牙，脸色一点一点地泛了白。

　　马伟瞧见他腮帮子上鼓出来的两条青筋，莫名生出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其实真论起来，他实在算不上多么讨厌肥皂——在502，成娘娘才是全民公敌——他就是毫无理由地，特别乐意细细咀嚼别人的不幸和痛苦。他是个早熟到畸形的孩子，成人世界里庸俗的恶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再被青春期的激素催化，失去理智地蓬勃/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李彤？是不是你拿了我的手机？你是不是心虚了？你不心虚就把书包交出来啊，你他妈……”

　　老好人刘文超和他一唱一和的，十分默契。

　　“马伟，好好说话！你别逼他！他也不想的。肥皂，你看着我，你跟兄弟说实话，是不是你生马伟的气，偷偷把他的钱和手机藏起来了？没事，真的没事，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现在把他东西交出来，把话说开，给他道个歉就行了。大家兄弟一场的，什么坎儿过不去啊……”

　　刘文超一番话说得掏心挖肺真情实感的，杨老师在旁边好几次要插话，都找不到机会。末了他两只手往口袋里一插，索性跟着刘文超的语句停顿不断点头。

　　“李同学，就是这个道理，你现在坦诚错误，认真道个歉……”

　　“杨老师，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好像找到了马伟同学的手机。”

　　平地一声雷。502寝室刹那间一静，紧接着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说话的人。

　　郑成。

　　郑成本来没打算出声的。他这次返校只背了个背包，静悄悄地进门之后，除了十班班长扫了他一眼，沉浸在剧本里的各位当事人都没注意到他。顺着几个人的对话把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之后，他淡定地从书包里拿出上周回家换洗的枕套，冷漠地铺起了床。

　　一群傻逼。要么又蠢又坏，要么又蠢又蠢，半斤八两，实在懒得理。

　　怪只怪他一边用湿纸巾擦着栏杆一边下床的时候，不经意地往肥皂的书桌上瞥了一眼。

　　一颗大白兔奶糖。

　　一颗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

　　它静静躺在肥皂从抽屉里倒出来的一堆杂物里，灯光照在它身上，照出包装上一只略显失真的胖兔子。它的四只脚都趴伏着，姿势怪异得像是一只骆驼，或者是一只猫一只牧羊犬，总之单看下半身的姿势，完全认不出那是一只兔子。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只兔子，它有着兔子特有的头型，以及一双长长的白耳朵，虽然肥皂桌上那一只的耳朵已经完全被黑色的污渍遮掩住了。

　　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激烈对峙着的人群，有着长长耳朵的大白兔和郑成对视着，像过往岁月里的每一次对视一样，温柔而坚定。

　　郑成无法抗拒这样的目光。

　　杨老师看上去似乎很惊讶，可惜他的声音依旧瓮声瓮气的，把他的惊讶大打折扣。

　　“呃，那个，你是……？”

　　郑成的手里还捏着一张独立包装的湿纸巾，他冲着杨老师点点头。

　　“杨老师您好，我也是502寝室的，我和李彤同学一个班级。我今天晚上要去医院，所以请假了，刚刚才回来。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他伸手一指窗外，502寝室常年紧闭的窗户此刻竟然开着一条小细缝。杨老师顺着他的手扭头，马伟和刘文超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变。

　　其实郑成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异常，凭着他对室友尿性的了解，大冷的天他们宁愿在屋子里发酵成乳酸菌也不会费那劳什子劲儿开窗通风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挂在窗户外面的塑料袋里，应该就装着马伟同学‘被偷掉’的手机……”

　　他似笑非笑地在“被偷掉”三个字上加了重音，随即一挥手，把湿纸巾扔到了垃圾桶里。

　　“对了，杨老师，我这边提供一个线索，您不妨听听看，也许会对目前的情况有所帮助。我和马伟同学在一个寝室一年多了，马伟同学他每个月的生活费好像……都只有四百块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