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老巫婆婆婆婆

22、Chapter 22

　　“我小的时候，读幼儿园，不大会交朋友……”

　　不止小时候，即便是如今，郑成一直不大会交朋友。朋友这个概念，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并且难以理解。凭什么朋友快乐你也会快乐呢？凭什么朋友悲伤你也会悲伤呢？世界上哪来那么多情真意切的感同身受，人海茫茫，别说友情了，血缘都不见得能让两个彼此独立的个体贴近半分。

　　当然，十几年前读幼儿园的小郑成还没有现在这么愤世嫉俗。彼时郑成家住在一个教职工家属院里，过去的邻里关系不像今天这般冷漠，大人们经常互相招呼，放了学大孩子小孩子也总是在一道疯玩。跳房子，跳皮筋，翻单杠，推铁圈，孩子们的世界热闹而精彩，哪怕只是一片落叶一只小鸡仔，都能让他们不亦乐乎地兴奋上半天。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来不会带上郑成。

　　那一年严老师正忙着教师评优，郑成的爸爸也要拼事业，剩下小小的郑成每天孤零零地坐在家门口，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有路过的大人问起他是不是没带钥匙，他就乖乖地摇摇头，说只是在等爸妈回家。大家都夸他懂事，但只有他心里明白，其实他是在羡慕院子里笑着闹着混在一起的同龄人们。他想和他们一起玩，他想他们邀请他一起玩。

　　可惜没有一个人懂他的心事。

　　后来有一天，大概是听到了邻居大人的聊天，大概是觉得儿子可怜，郑成的爸爸于是大方地给郑成买了一大包的大白兔奶糖。从前的大白兔奶糖并不便宜，家属院里的住户们也都是工薪阶层，很少有花钱哄孩子开心的概念，陡然收到这样一个堪称“奢侈品”的礼物，小郑成第一次品尝到了美梦成真的晕乎感觉。

　　于是第二天早早放学回家的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在门口，而是迫不及待地拿出钥匙打开门锁，冲进自己的房间抱出了那一大袋大白兔奶糖。

　　他甚至等不及把家门稳妥地重新关好，便招呼起大院里的小朋友们排着队，一颗一颗地从他手里领糖。他一边发糖，一边紧张却又勇敢地小声开口：“你们吃了糖，等下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所有人都围着小郑成，他高兴坏了，眼睛闪闪发亮，连鼻尖都是红的。每个人都拿了两三颗糖，转眼就把那包糖分光了。他们嘴里含着糖，脸上带着笑，开开心心地叫着跳着往院子里跑去。小郑成慌乱了一瞬，随即甩手丢开了空荡荡的大白兔奶糖包装袋，赶紧迈着小短腿追上了他们的步伐。只是跑着跑着，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小伙伴们有拽着胳膊的，有扯着袖子的，可唯独没有一个人，主动去牵他的手。

　　原来分享过甜蜜的糖果，陪伴依旧是他们的，孤独才是郑成的。

　　小小的郑成委屈地站在原地，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呼啦啦地一下子掠过他跑远了。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涌出一滴滴的泪水，他低下头不想让别人看见，失魂落魄地转身朝家里走去。还没走几步，他便透过泪水，朦胧地瞧见难得提前下班的妈妈正站在敞开家门前，铁青着一张脸。

　　刚才那一幕，她全看到了。

　　严老师很生气，她不由分说地把小郑成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他没本事，连个朋友都交不到，说他不懂事，那么大一包大白兔奶糖就这么分出去了，一点儿也不心疼钱，又说他不长脑子，整天整天就知道玩，家里门都不知道锁。严老师骂得累了，看郑成一直哭也看得累了，终于想起来要罚他了。她是文明人，从来不打孩子，只是拽着小郑成，一路拖着出了门，把他锁进了大院车棚旁边的屋子。

　　那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屋子，谁也说不清最开始建起来是干嘛用的。车棚的位置本来就偏僻，这间屋子更是几乎没有人探索，因此地板上和墙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屋子面积很小，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一关上就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小孩子都怕黑，小郑成也不例外。然而大哭不止的他被严老师粗暴地扔进屋子里之后很快发现，原来还有一样东西，远比黑暗更加可怕。

　　是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没有孩子们奔跑笑闹的声音。没有老人们聊天洗菜的声音。没有昆虫鸣叫，没有风拂过草叶，没有鸟掠过树梢。

　　小郑成开始瑟瑟发抖起来。他先是抽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门，推了不知道多久，门始终纹丝不动。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小声唱起了歌。会唱的不会唱的，全唱了一个遍，唱完再唱一遍。他的嗓子慢慢哑了，眼泪慢慢干了，可他不敢停下来。

　　因为那里太安静了。实在太安静了。

　　小郑成觉得自己快死了，即便他还没有完全理解死亡，但那一刻他是真切地觉得自己快死了。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无意识地抽搐起来，却忽然隔着外套口袋触碰到了一粒小小的硬物。

　　一颗大白兔奶糖。

　　郑成之前分发了一大包的大白兔奶糖，只来得及给自己留了一颗。他忙着“交朋友”，又被严老师连骂带罚，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顺手把它塞进口袋里的。此刻在黑暗和死寂里，这颗仅存的大白兔奶糖成了小郑成唯一的慰藉。他用两只手捧着它，已经干涸的眼泪突然又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他在心里问它：“大白兔奶糖，你可不可以陪陪我？”

　　大白兔奶糖就这样“活过来”了。它陪小郑成说话，用那种细细的兔子特有的，因为两只门牙挡着所以口齿不清的声音。它给他唱歌，讲故事，告诉他不要怕不要哭。当小郑成在心里告诉它，它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的时候，它还非常开心地用英文唱了一首歌。

　　有了大白兔奶糖的陪伴，小郑成变得不那么害怕了。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感受到了饥饿。太阳似乎落山了，温度也在急速地下降。他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起来，整个人又冷又饿。大白兔奶糖不停安慰着他，可那安慰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无力。

　　终于当小郑成再一次推门失败后绝望地坐倒在地上的时候，大白兔奶糖温柔地开口了。

　　“郑成，你把我吃掉吧。”

　　故事讲到这里，郑成蓦然住了口。便利店不厌其烦的“恭喜恭喜恭喜你啊”一下子冲进耳朵里，陈墨子这才发现，原来刚刚不知不觉，她竟然听入了神。她掩饰性地抬手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冷掉的热饮，刚想出声问“后来呢”，却看到对面的郑成神色一动，目光飘向了一边。

　　她顺着郑成的视线看过去，瞧见最近的货架旁边走过来一对母女。妈妈很年轻，女儿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奶声奶气的，正憋着劲儿伸手要去够货架上一盒小狗包装的饼干。

　　“妈妈，我要那个。”

　　年轻的妈妈很有耐心地蹲下身子和女儿讲道理。

　　“宝宝为什么想要那个啊？”

　　“狗狗，那个是狗狗。”

　　“那个不是狗狗，是饼干哦。宝宝想要狗狗的话，妈妈带你去买狗狗好不好？”

　　小女孩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饼干？”

　　“对啊，这个是饼干，但是太硬了，宝宝啃不动，不好吃。”

　　小女孩似乎明白了，用力点点头：“嗯，不好吃。”

　　年轻妈妈轻轻笑了笑，又伸手把饼干盒拿下来展示给女儿看。

　　“你看，这个是不好吃的饼干，不是狗狗，都不会叫。咱们不买饼干了，去看狗狗好不好？狗狗会叫哦。”

　　小女孩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饼干盒，想了想还是严肃地点点头。

　　“宝宝不要饼干，宝宝要看狗狗。”

　　年轻妈妈成功忽悠走了自家的女儿。她牵着女儿肉呼呼的小手，慢慢走出了便利店，又慢慢走过陈墨子身边的大落地窗。

　　陈墨子沉默地看着她们一大一小穿过马路，最后消失在了人流中。她注意到即便是寒冷的冬日，小女孩臃肿的羽绒服里面，还是臭美地套着一条长长的纱裙。那是一条非常漂亮的长裙，粉色的裙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对童话故事没有研究，只能勉强辨认出那应该是一条迪士尼的公主裙。

　　如果……

　　每个女孩子都能穿着公主裙，每个男孩子都能穿着王子装长大……

　　那就好了。

　　陈墨子调转回视线，便利店橙红色的桌子上摆着一杯喝掉一半的热饮，热饮旁边躺着一颗包装略有磨损的大白兔奶糖。她的小时候同样不太富裕，但拜陈妈妈反复无常的脾气所赐，她竟然意外地吃过很多次大白兔奶糖。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她会如此认真地和包装纸上的大白兔对视过。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只大白兔除了长耳朵，其实并没有那么像一只真正的大白兔。

　　“这颗糖就是那颗糖吗？”

　　“当然不是，都过了这么多年，早化了。”

　　“所以你当时没把它吃掉吗？”

　　“应该没有吧，我不记得了。后来我妈把我从小黑屋里放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烧到四十度了。”

　　“……那你……”

　　为什么要送我这颗糖？

　　为什么要给我讲故事？

　　为什么想要帮帮我？

　　是因为……

　　我们是一样的人……吗？

　　我们是一样的人……吧。

　　十几年前黑墨般的深夜里，一个小男孩无意识地在梦中哭泣起来，他烧得滚烫的小手仍然死死攥着一颗大白兔奶糖。也许在同样的夜里，一个小女孩正拼命地抹掉眼泪的泪水，努力对着歇斯底里控诉命运不公的母亲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世界上哪来那么多情真意切的感同身受，大约只有受过同等的伤，才能体味到同等的痛。

　　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充满罪恶的扭曲的世界里，得不到任何的理解，得不到任何的救赎，隐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忍气吞声地，看似完整地，苟延残喘地，左右为难地，腐朽地活着。

　　陈墨子缓缓伸出手，把桌上那颗大白兔奶糖轻轻握在了掌心里。郑成看着她的动作，心脏一阵乱跳，说不出是尘埃落定的激动亦或是什么。

　　他非常轻非常轻地开口问了个问题：“拿了这颗糖，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陈墨子看着手心里的大白兔奶糖。那个包装纸上并不是很像兔子的兔子温柔地和她对视着。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