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叶落而知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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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日，殷夕菱常常踏着京城初秋的凉风，造访西海边上的那几间民居。
那里是裴家世代相传的祖屋，祝一凡的外祖父当年在大狱里当个刀笔小吏时便住在此处。后来他青云直上，自然在别处另有豪宅，只是这几间低矮瓦房一直不舍得典卖，十几年前便略加翻修，赠给祝一凡的姥姥居住。可四年前，祝杰和尤丽容惨死街头，祝老太太便也上吊自尽，这之后，这房子就因为死了人不吉利而一直闲置着，几乎变成一处废宅。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久之前裴大人终于因为滥用职权、残害忠良而被参了一本，身遭酷刑而死，家产也没收充公。
这样一来，裴诗诗顿时失了倚靠，她和高大公子本是政治联姻，裴家既然失了势，她在高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终于被迫搬回了西海边上的裴家祖屋。如今她手头的钱仅够日常用度，身边也没有一个贴心的人，若不是儿子祝一凡终于回来与她相认，还忙前忙后地为她翻修祖屋、安排生活琐事，这位一辈子娇生惯养的裴大小姐不知该生活得多么凄凉。
所以当殷夕菱轻轻叩响裴家祖屋陈旧的门扉时，不禁感叹，这所房子曾送走过一个痛失爱子的老妇人，如今却又迎来了当年凶案的幕后主使。两个既是仇人又是亲人的女人，却先后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殷夕菱进屋的时候，往往正赶上裴诗诗坐在窗下，读兵书或是史书。
殷夕菱早听说这位裴大小姐的喜好与众不同，四年前也曾亲眼见识过她的手段，如今看她荣辱不惊的模样，心里却难免存了几分疑忌。
当年她为报复移情别恋的祝杰和他的小情人，不惜设下重重陷阱，最后不但害得他们成了残废之身，还逃不了惨死街头的噩运。如今面对“落井下石”的高家人，她的心里真能没有半点波澜么？
可是相对于殷夕菱的怀疑，裴诗诗待她倒很热情。见了她不仅亲自招呼上茶，还要坐下与“小儿一凡的七师姐”慢慢陪话。
殷夕菱细看她的容颜，四年了，曾经冷艳雍容又盛气凌人的裴大小姐，如今眼角眉梢也显出了倦怠。只见她穿一身粗布丧服，挽着极简单的发式，略施薄妆的脸上有着道道细纹。
这模样不禁让殷夕菱想起了薛小寒的母亲刚来到杜家时的样子，那也是一个被裴诗诗的父亲夺去一生幸福的女人。
让殷夕菱惊讶的是，现在的裴诗诗在说话时轻声慢气，看人时柔眉顺目，还会望着儿子祝一凡忙碌的背影露出浅淡的微笑。她甚至会对殷夕菱说，这几年谢谢你关照我儿子。
可是殷夕菱看得出来，这位大小姐内心的傲气并没有被消磨掉，否则她看着破旧院子里几片新飘落的黄叶时，眼神不会没有一丝哀婉。人说一叶落而知秋，她又从自己落叶般的命运中知道了什么呢？
裴诗诗的变化，使殷夕菱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她年纪不大，阅人却不算少。她见过好人，也见过坏人，见过由好人堕落而成的坏人，但却很少见到“坏人”顿悟成为“好人”。
所以，虽然她最初只是来关怀小师弟，但渐渐的，和裴诗诗闲聊成了她的一大乐趣，在这个有点寂寞的初秋时节。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日子一长，裴诗诗就把她这几年的遭遇对殷夕菱零零碎碎地说了。
原来，几年前她刚嫁进高家时，也曾有几天快活日子。高家大公子高原官拜羽林军右郎将，是个天生的武人，而裴诗诗自幼喜读兵书野史，与他正是性情相投。那时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当真是一番伉俪情深。
可是当时裴家如日中天，裴诗诗又生性骄横，她为了在高家争些长媳的权柄，不免寒了高家一些人的心。再加上天长日久，高原也渐渐受不了她骨子里的霸道，终于还是将她冷淡了。
直到搬出高家后，裴诗诗才有工夫细想这其中变化，自觉和当年祝杰婚后情变的经过竟如出一辙。
殷夕菱有一日便这般听她言道：
“当年我与一凡他爹，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看他年少有成，便不顾他是我乳娘之子，执意要下嫁于他。唉，如今想来，他那样自负的人，也未必就……愿意攀我们家这门高亲。由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爹爹面前反复哭闹，才做成这门亲事，而他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殷夕菱早知这位夫人说话大胆，可也没想到她对自己竟能如此坦诚。听了她这几句话，殷夕菱才明白当年祝裴二人的恩怨原来有这一番前因后果。
那裴诗诗又说：
“……虽是这般，我们新婚燕尔之时，也曾有几分情意。只是，我从小由我爹一手带大，从来也不曾容让过旁人……而且说实话，我也……忘不了他是一个老仆之子。”
殷夕菱暗暗称是，想那金刀祝杰，在江湖上也曾是个人物，如何能长年忍受被枕边人施舍的感觉？自然要更喜欢娇美温柔而又对他感恩戴德的尤丽容了。但殷夕菱嘴上只说：“夫人不必太过自责。当年您又不是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拜的天地，他又怎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裴诗诗却道：“他死了，我也再嫁，从前错的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只是害惨了一凡……更何况，我如早几年知道这些道理，也不至于又重蹈覆辙。相公他，着实是个敢作敢当的好汉子，这一回，才真是我的不是了。”
她所说的“相公”，自然是高望的大哥高原。殷夕菱虽然没见过他，但从高望身上也能对高家的家教体会一二，想必高原的为人比之祝杰又要强得多了。可结果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可谓殊途同归。
最后裴诗诗甚至拉着殷夕菱的手，絮絮说道：“我本以为，前一次我错在没有门当户对，又不曾选个良人。可是这次，什么都齐了，却还是不得善终。有算命先生曾说，我是个孤星命，一世也不得良配，哈哈，我还曾让我爹把那算命先生打进了牢里……结果呢？如今我想，命这东西，也不过是些因果。我自种因，何惧得果？史上种种兴亡故事，说的也是这些道理，只是我从前日日看它，其实却没有看懂。”
裴诗诗看得破了，所以不怨也不悔，自然也不会再报复高家。而她既然不怕承担自己的种下的果，也就乐天知命，简直是立地成了佛。可她倒是平静了，但这番话却在殷夕菱的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不由地暗想：
我和小杜晏也算是青梅竹马，正如当日的祝杰和裴诗诗一样。可是我们之间的门第之别，比起祝裴两人也差得不远。祝杰心底里不愿高攀裴家，难道我就比他差了这份骨气？而裴诗诗也终于明白自己忘不了祝杰的出身，那小杜晏也未必不会有此一日。
想来他此刻虽然对我一片真心，但多半是他年少轻狂的缘故，只怕时日一长，便要后悔没有结交那些名门淑女。那么与其将来遭人嫌弃，不如我早点退步抽身，以免害人害己。
而且比起裴诗诗，我还多学了一些武功，一旦将来和小杜晏有甚波折，难保我不会像她那样疯狂报复，到时还要辜负师父师娘对我的一片教诲。
再如裴诗诗和高原，本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可到底被裴诗诗的霸道狠辣给毁了。而我呢？大师兄不止一次说我“孤傲刚烈，敏感多疑”，这话说得对极，只有小杜晏才不当一回事。他呀，总是以一腔热诚待人，便以为别人也有一腔热诚回应他，但我其实没有。
裴诗诗伤了两个人才看懂了自己，我又怎敢重走她的老路？小杜晏是我见过最好的、也是最傻的人，我情愿死了，也不能让他将来对我失望。
那一天，殷夕菱从裴家离开之后，一路上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又是心痛，又是心寒。最后她恍恍惚惚，甚至忘了自己正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娘亲和自己所住的那幢富商宅院之中。
娘亲只因身为小妾，就遭到了数不尽的羞辱、虐待和冷落，她所托的良人只因惧怕娘子淫威，就不顾她们母女的死活。
殷夕菱的心从那时起，就装了太多的恨——恨那个叫做“爹”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但更恨的，还是她娘错嫁了一个人，恨她把自己生到这个不幸的世界上。
说到底，虽说她今生有幸得进杜家为徒，可到底是走不进杜家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武杜家的女主人，不可能是烟花巷里出来的小姑娘。娘的悲剧，她看过一次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一叶落而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