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读书（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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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又写完几张，回头瞟她一眼，只见她正掩卷沉思。终于忍不住发声问道：“看到哪儿了？这么出神。”说完又吐了吐舌头，只怕自己违了规，又要害她恼了。
还好她自己出神，并未在意，只缓缓说道：“伍子胥走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杜晏道：“在看《伍子胥列传》？唔……‘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招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呵，太史公说他是个‘弃小义，雪大耻’的‘烈丈夫’的。”
殷夕菱叹了口气：“可是楚王说的是‘来，吾生汝父’，这话传给天下人听到了，如果伍子胥和他哥哥奉召去了而被杀，背信弃义的人就是楚王。可他看破了陷阱而不去，虽然后来人从史书上看着都知道他是聪明的，但当时的人可未必知道啊。大家只看见他不肯奉召，害得楚王杀了他父亲还有哥哥，难免有人在背后说他是个刻毒不孝的儿子呢。”
杜晏笑道：“可不是，所以他哥哥伍尚不就因为害怕天下人笑话他，就乖乖地去了么。哼，就因为害怕自己逃了以后报不了父仇被人指为不孝，就把这忍辱负重的差事一股脑推给了弟弟，自己两腿一伸死了干净，反而捞一个‘为人仁’名头呢。”
殷夕菱听了大合己意，说道：“是啊，反正他死都死了，天下人最多哀叹一下他伍家人好生命苦，断不至于责备一个死人的软弱无能。而且他知道还有弟弟在，更可以自己安心地去捞个孝顺名声了。”
杜晏又道：“可是反过来说，伍子胥不也是因为有他哥哥去陪父亲死了，自己才能安心地逃跑去为父报仇？如果他哥哥也和他一起跑了，那么世人眼中伍家兄弟就一个也不肯牺牲性命去救自己老父亲，而是眼睁睁看父亲死掉，且不说别人，他父亲心里多凄凉啊。”
殷夕菱困惑道：“……为什么？既是自己孩子，怎忍心叫他们送死？何况他明知这个陷阱有多么简单，自己儿子定然一眼就能看破了呀。”
杜晏道：“不对，不对。儿子聪明能看破陷阱是一回事，愿不愿意陪着父亲死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养了两个孩子，若以自己的生命为饵仍一个也不来，就算他心里知道他们做对了，也不会不难过的。”
殷夕菱苦笑道：“伍子胥做了正确的事，却被人当作冷血无情；他哥哥软弱糊涂，却有着仁孝的好名声；他父亲呢，既要有陪着自己死的孝子，又要有为自己报仇的孝子……伍子胥走的时候，心里装着这么多的计较，难怪人家说他要一夜愁白了头发呢。”
杜晏却摇头道：“他也未必这么冤枉。虽然他走了要背上骂名，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只要能为父报了仇，人家给他盖棺定论的时候自然有的是好话说他的，太史公便是如此。就是终久报不了仇，他自己到底是多出了几十年的阳寿，岂不比年纪轻轻就糊里糊涂地死了要好些呢。要知道这世上有爱惜名声的人，也有更爱惜性命的人哩。”
殷夕菱白他一眼：“……偏有你这等歪解史书的人，太史公真该给你气死，啊，气活了。”
杜晏笑道：“哪里是我歪解？这叫学者贵有疑。太史公说伍子胥英雄，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般忍辱负重的英雄，所以惺惺相惜嘛。但是除了这种英雄之外，能够舍生取义的，多少也算是有些担当的罢？”
殷夕菱道：“照你这么说，走了的伍子胥和不走的伍尚，都是英雄啦？”
杜晏道：“这可说不准。你可以说他们一个舍生取义，一个忍辱负重；也可以说他们一个好面子，一个想活命。谁知道呢？别说我，就是太史公也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啊。不过，他们两兄弟做事，确实是一个在情，一个在理，到最后仇也报了，也安慰了将死的父亲。配合得这般天衣无缝，只能说，他们确是天生要做兄弟的吧。”
殷夕菱便不再说话，继续默默出神，心里却在暗暗问自己：换作是我，是愿意做一个照顾到人情而舍生取义的人，还是愿做一个占足事理而忍辱负重的人？唉，后者若是没有一本《史记》流传千古，可就要当一辈子的坏人了！
杜晏看她不说话，怕她老是想着钻到牛角尖里去，连忙柔声唤道：“小菱，小菱？不要老是看书了，过来瞧瞧我写的字，看看可长进没。”
殷夕菱这才放下书本，走到书案旁边和杜晏并肩站着，伸头一一看去。杜晏转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轻轻一笑，一面把自己今天刚写完的字纸一一摊开来给她看着。一时又无话，好半天她才吐了一口气，笑道：“三师兄，你明知道我的字写得什么样儿，来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看着能混过先生去就成啦。”
杜晏也笑：“你要嫌自己字不好，我便回了爹爹去，让你以后跟着一块读书写字可好？我慢慢教你。”说着就要抓她手腕。
殷夕菱想起两年前他教她写字时，一边扶着她的笔，一边在耳旁喋喋不休“腕平着，笔直着，不是这般……”的模样，便道他又是有意取笑，忙抽手闪开，道：“罢！罢！谁像你似的，只练半日武功比别人练上三日的还强，我要跟着你写字，少不得耽误练功夫，师父知道了可是不依的。再说你那般话唠，和你在一块少不得啰嗦个不停，还能念什么书？”
“谁话唠了？喂，看你说谁话唠了？”杜晏气笑了，伸手便要去扯她的嘴皮，殷夕菱拿手格开，两人便用单手小擒拿拆解了数招，谁也没占到便宜，反而笑闹成一团。
等闹够了，她才正色道：“不和你玩了，我得回校场练功去，你自个儿加紧着写吧，还有三张呢。”说完了把书一放，便要再翻窗出去，杜晏连忙一把扯住，央求道：“别忙着走啊，小菱师妹，我，我一个人写字好生没趣。这样，你给我吹一首曲子再走吧，好么？”殷夕菱摸了摸怀中的竹笛，瞪了他一眼，却是嘴角含笑，也不再多话，一个旋身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杜晏见她轻轻落在地上，又三两下翻过了低矮的绿萝墙头，很快便看不见了。正自怅然处，忽听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随着清风飘来，好似绕着自己的书案笔端不住地回旋。笛声清越，听来有如一股甘泉沁入心脾，好不清爽，当下又提起笔来一气儿写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读书（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