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剑之缘

94、第九十四章

　　三月初五，狼山腹地又有不小的震动传来，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便归于平静，并未对外界产生任何影响。

　　然而深山结界内，亘古如旧的异域开始发生变化。一夜之间，泸湖水位下降，湖面无根之花大片凋零，原本郁郁苍苍的古树林枯死过半。

　　夜色在逐渐褪去，天际泛起淡淡一抹青白，苍穹在其映衬下愈加辽远深邃，星云漩涡向那弧度深处的高空升去，浮云半遮，若影若现。

　　明明是破晓之景，可是却透着一股绝望凄然。

　　泸湖畔，有间小木屋坐落于林中。出了木屋不足百步，便是弗谖栖身的山洞。

　　屋子是姬如轾建的。他每月来这里过夜不下十次，于是想给自己弄个住处。

　　建造木屋的本意是想让弗谖和阿诺搬来这里，他去住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但弗谖谢绝了。阴湿之地，反倒更适宜她与鬼羌人生活。

　　这夜，姬如轾又在此处美美地睡了一觉，醒后躺着不愿起，望见微弱的光亮照入门窗缝隙，突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刚进入深山抵达的那个琅山临界，和后来同样消失的朗卓外围，以及……死去的摩苏里。

　　长夜将明，对这片所谓的神域来说却并不是好事，而是意味着死亡、消失。

　　或许是因为他体内有摩苏里的魂魄，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姬如轾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徘徊于心里。像是被什么引诱而产生的极端痴迷、依恋与不舍，又好似夹杂着禁锢带来的厌烦和想要逃离的躁动。

　　待在这里能大大减低他身体的不适，可随着时间推移，这莫名其妙的感觉也在愈加强烈，让他不太自在。

　　囚住鬼羌族的禁地仍然没有打开，他询问过很多次，弗谖没有确切回答，不知进度究竟如何。

　　她似乎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时机，抑或是遇上了别的难题而不得已暂停行动。

　　她与鬼羌的事，按理说与自己毫无关系，可姬如轾却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他压不住心底的痒痒，总是不由自主地凑近弗谖，问这问那，有时都觉得自己像只烦人的苍蝇……

　　这能怨他吗？不能啊！该怪弗谖才是。谁让她遮遮掩掩，平时都不怎么和他讲这些，问了也爱搭不理的。

　　说来也怪，姬如轾向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隐瞒，即便是自家妹妹。可唯独弗谖，他想要完完全全地了解，更是生平第一次在意起了一个外人对自己的态度。

　　她似乎还没有说过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救他。这一点，姬如轾则已不愿再问，有时甚至会暗忖：如果真的是毫无缘由地这样待他……也挺好……

　　若自己也能为她做些什么，就更好了。

　　此时，屋外传来细小的动静，姬如轾动了动眉，抬手，微光漏下指缝，落在他慵懒半睁的眸中。

　　“别藏了，出来。”他一把推开了窗户，清风灌入，凉爽无比。

　　躲在墙角准备吓人的小家伙没能得逞，于是欢笑出声，一双小手随即扒上窗棂。

　　阿诺的脑袋冒出来，左右摇晃，甜甜地叫道：“阿布，鱼鱼！”

　　姬如轾只觉得头疼，瞥她一眼，道：“等我起来，你先玩别的去。离湖边远一点听到没！别玩泥巴！”

　　他话还没说完，阿诺已经一溜烟跑了。

　　姬如轾还打算再躺一阵子，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起身，追了出去。

　　刚到湖边，就见那死丫头预备往下跳，果不其然又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给我回来！！”姬如轾气得大叫，话音未落，阿诺已经一头扎进水里了……

　　黑暗之中，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宛如一具尸体，直到姬如轾的吼声传入山洞，她才微微有了点生息。

　　梦境动摇，茫茫大雾涌起。竹楼上，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单手托腮，倚在窗边，目送那位麻衣巫女远去。

　　巫女落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她那双澄澈瞳眸里。

　　“小夭，吃饭啦。”爷爷的嗓音已十分苍老，可他的巫族古语还是那样好听。

　　白衣少女应了一声，转身欢悦地下楼去……

　　弗谖悠悠转醒，有如冰封，动弹不得，逆转时空的反噬已经作用在了身上，剜心般剧痛持续不止。

　　真好，能感觉到疼了……

　　她艰难地转过头，阿诺不在身边，小家伙肯定又去找姬如轾玩了，方才又惹得他咆哮，指不定在闹腾些什么。

　　弗谖忍着疼痛起身，向洞外走去，每迈出一步，都要停下缓缓。纵然痛苦，可心情却十分愉悦。她敢肯定，现在的自己虽然仍没有多少表情，但至少面色一定是好了很多的。

　　临近洞口，映衬古树枯枝的如画天幕露出些许，曙光已将夜色驱散至中天。

　　弗谖眸中的笑意慢慢地，被渐近明亮的晨曦拂去……她敛目，又一步步返回洞中，将那厚重的褐色麻衣重新披上。

　　走到湖边，看见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小的在撒泼打滚，大的骂骂咧咧。

　　阿诺十分顽皮，死死抓着姬如轾，非要把污泥抹到他脸上去。

　　姬如轾简直快要气疯，这熊孩子疯起来居然比他小时候还要可怕。

　　“撒手！撒手听到没？不然我告诉你娘你欺负我！让她打你屁股！”

　　弗谖：“……”

　　阿诺还是嬉闹不停，又抓又咬。

　　苦恼万分的姬如轾望见不远处的身影，心中直呼救星降临，激动地指着那边道：“快看！你娘来了！你再闹？再闹我让她教训你！”

　　阿诺往后一看，登时不再撒野，猛地往姬如轾怀中一扑，拽过他的胳臂护住自己。

　　“阿诺，为什么又调皮？”弗谖缓步走来，声音非常嘶哑，冷淡得吓人。

　　“娘……阿诺错了……”女孩瑟瑟发抖，声声轻轻软软，头都不敢抬。

　　“说过多少遍了，不许欺负别人！你可有一天听话？”弗谖喝道。

　　阿诺啜泣起来，姬如轾愣了愣，以为她是真的恼了，连忙笑着为小家伙求情：“没事没事，别生气，小孩子嘛，调皮点没什么的。再说我是她干爹，又不是别人……”

　　弗谖一瞪，他就没声了，不敢再说什么。

　　毕竟是他先带着孩子疯玩的，阿诺这样也多半是让他给惯的。

　　弗谖叹了叹，将这俩不省心的玩意带回山洞擦干。

　　“往后不许再胡闹，罚你去木屋，把昨天学的鬼羌文字练习十遍再出来。”

　　阿诺乖乖领罚，灰溜溜地跑去钻入房中，自己将门关上了。

　　姬如轾朝那边望了望，嘀咕：“她不会把我房子给拆了吧……”

　　弗谖在他身旁站着不语，他一时找不到话头。气氛不禁有些尴尬。

　　半晌，她道：“抱歉。”

　　“啊？”姬如轾没反应过来。

　　“阿诺在我面前很乖，不知怎么在你那里就……”

　　“我还当什么事呢，就这？你道什么歉啊，至于么。”姬如轾说，“干爹和闺女闹着玩嘛，你瞧你，还当真了不成。”

　　“原来如此啊，是我多管闲事，下次不打扰你们了。”

　　姬如轾：“……”

　　“不是……你该管还是得管，主要她不听我的……”

　　弗谖斜睨，见身侧这人的模样实在窘迫，不禁莞尔。

　　姬如轾的目光定在她被兜帽阴影遮盖的脸上，略微失神。

　　错觉般，那笑容前所未有的生动明媚。这一刻往后，她好似不再面如冰霜，过分苍白的容颜有了点血色，奇异的变化竟让她本不出众的相貌生出别样的美丽。

　　这份美感落入眼帘，旋即便映入脑海，刻入心田……

　　姬如轾撇开视线，不自然地牵了牵唇角。

　　弗谖望着晨光笼罩的远方，心事重重，不再理会身边人，径直离去。

　　她的背影……似乎也必往日好看不少……

　　姬如轾喉结一动，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湖岸边，原本缠绕于青石上的藤萝枯萎跌下，死气沉沉浮于水面。粼粼波光之中，已不可见流萤。倒是姬如轾带来的鱼苗，在水下游得欢快。

　　弗谖踱去湖对岸巡视一番，又踏水归来，背靠枯木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兽皮摊开。

　　姬如轾百无聊赖地在附近散步，装作不经意地缩小范围，慢慢接近那人所在。

　　弗谖忙自己的事情时，不太喜欢被打扰，他知道这点，但是实在忍不住想看看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虽然这么鬼鬼祟祟的，很不符合他平日作风……

　　弗谖全神贯注，竟也没注意到。

　　午间，姬如轾哼着跑调跑到八百里之外的小曲，烤着捕来的鱼。阿诺在一边的土地上画画，画完后兴奋地拉着弗谖来看。

　　只见地上一个线条歪歪扭扭的小人坐在树下，勉强能认出是弗谖。小人身后有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她瞅了半晌，看不出是什么。

　　阿诺手舞足蹈，像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弗谖蹙起眉头，沉思良久，还是不明白，便搂来阿诺，指着那图案问：“这个是……伸长脖子的王八？”

　　阿诺点头，但其实她并没有听明白。

　　弗谖又问：“这是哪来的？”

　　阿诺才知道她还是没看懂，于是向姬如轾指了指。

　　弗谖：“……”

　　此时烟熏火燎的姬如轾嘴里叼着根草，余光瞄见她，自以为潇洒地歪着脑袋冲她笑了笑。

　　弗谖吻了吻阿诺粉嫩的小脸，道：“画得还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