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鳞》罗赛迩

2、【二】

　　“这成何体统！”沈学士皱着眉低喝，差点把手中的茶杯也摔脱。
　　沈思绮立在父亲座前，嘟着嘴，低头只顾把玩一支精巧的檀木香扇。嬷嬷只得上前劝道：“小姐她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沈学士先把心爱的名窑白釉薄胎茶杯往一边桌上放稳了，苦着脸掰起手指头，“猫，狗，小鸟……上次还给我‘顺路’买来匹老马，她是见什么往家里捡什么啊。这回上鸿安寺里祈福，干脆直接给我带个出家人回来！”
　　“不是和尚，是道士！”沈思绮在一边忿忿地嚷嚷起来。
　　“道士也是出家人！”
　　“……他也不是我从寺里带来的！他在路上，又累又饿又让人抢了东西，真的很可怜嘛！”
　　“你这丫头……你说若是那大袋银子真是他的，此人岂非更加可疑？”沈学士抖着胡子，哭笑不得，“唉哟我的心肝儿，你可是即将出阁的小姐，这笑话可别让武家少爷听了去……”
　　“爹！”沈思绮顿足嗔道，“左右不过一句话，你尽可以把人赶出去就是。只是这块女儿诚心求来的长寿符，爹也一并丢掉罢！”
　　啪的一声，沈思绮在桌面扣下一枚金身符，转身走了出去。

　　沈思绮走出门外，小心地站在了门边，盯着脚边阳光投下的温和树影，微微弯起嘴角笑起来。
　　嬷嬷也跟了出来，对她只是无奈地笑：“你啊，就是仗着老爷疼你乱来。若是真的出嫁了，还不知在婆家要怎样被责备……”
　　沈思绮闻言，面色忽然一变。嬷嬷叹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提武家的事情，提了这话头你就不高兴。”沈思绮只是轻轻摇头，整个人都沉郁了几分，“嬷嬷知道我这数月来的状况……就连爹，也还是不愿和武伯伯提起的吧。他只知宽慰我，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严重的，也只有我自己一个。”
　　“小姐吉人天相，又怎会有哪位神佛不舍得保佑？多过些日子，便就会好了。”
　　沈思绮抬头，眯眼看了阵阳光下的沈家庭院。——沈府是十多年前兴建，得醉心风雅的沈学士多年经营，奇石异木，皆格局巧妙，十步换景，令观者无不由衷赞叹。
　　她沉默了一会儿，强打精神笑道：“说起那位先生，进府以来却是如何？”
　　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好笑的物事一般，极力忍着笑，“睡了。进府后先是洗沐更衣，便大吃了一顿，接下来就睡下了。还吩咐说天塌下来都不要叫醒他，不过若那偷钱的贼儿上门还东西可以例外。”
　　沈思绮终于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起床不多久，却听到外面一阵阵喧哗之声，沈思绮心里诧异，想招来个过路的丫头寻问一番，又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走去看看。
　　东张西望地走得急了，忽然就被前面的什么人撞了一下。
　　沈思绮轻轻惊叫了一声，慌乱抬头，鼻腔中是面前人干净而温暖的气味，却是绝对陌生的……为何会有个年轻男子在此？那人迅速地退后两步，拱手开口，却是极熟悉不过的声音，“冒犯小姐了。”他抬头起来，对她抱歉地一笑。
　　她手中的檀木香扇，堪堪脱了手，轻响一声跌在地上去。
　　“还未自报家门。在下王崇泛，平素云游四方，前日在此地碰上些麻烦，承蒙小姐收留。”
　　沈思绮一瞬间心中有些小赌气般的不满，他怎会认为自己会忘记他的？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已不是当日看见时的潦倒模样。身着俗家衣裳的他，比之当日那个脱俗沉静的出世者，不知亲近了几分。
　　“先生这是往哪里去？”她忽然有些害怕。
　　“有故交找上门来了，这不，要去叙旧。”他又微笑起来，姿容春日般爽朗，“这故人沈小姐也见过，不妨同去看看？”
　　“不、不用了。”沈思绮忙摇手拒绝，脸上不自觉地烧起来。
　　“那么，在下先告辞。”他大摇大摆走了两步，又皱着眉头转过身，“在下向来野惯了，礼仪欠佳，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她差点笑出来。
　　我在害怕什么啊。沈思绮拍了拍自己的脸，摇摇头，小步偷着向大门跑去。她躲在了影壁后，看着人群中央的情形。
　　名唤王崇泛的道士，仍是如那日的街头一般，和另一人相峙于众人之间。不同的是，对方早已没有当日神气活现的公子哥儿派头，而是满面惊惶和哀求。
　　“求、求求您……把这袋子拿回去吧。”
　　王崇泛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岂敢岂敢，这位公子称这袋银子是自己所有，条条精辟，句句在理，怎能今日反悔，便宜了在下。”
　　对方哀嚎一声，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小人有眼无珠，未曾识得真人。阁下道法高深，就请放过小人一命吧！这袋银子每夜都会发出凄厉鬼哭，无论白天花掉多少、乃至整包丢掉，晚上必会回来，不增不减。小的几夜不能入睡。今天总算寻到了阁下坐在沈府暂住，是来真心请罪的！”
　　王崇泛收起笑容，拿过那人双手捧上的东西，朗声道：“罢了，这次并没出什么大事，拿你寻开心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以后若还要做这样偷窃营生，叫我看见，定不会放过你！”
　　“不敢，不敢！小人也只是看阁下钱财外露，一时起了歹心，以后再也不会了！”那人千恩万谢，蹒跚着去了，一路还在频频回头鞠躬。

　　“原来这道士，还真有点本事。”嬷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沈思绮身边，将她吓了一跳。
　　“嗯？”
　　“这身衣服穿着不错嘛，看着爽利多了。”嬷嬷笑，“他说自己是刚从哪个山里头除妖回来，才弄得如此疲乏不堪，我还当他是吹牛。”
　　“这衣服是嬷嬷拿给他的？”
　　“可不是，他自己那件袍子也太不能看了。总不能让别人瞧见我家的客人穿成这样从沈府出去。小姐不是责怪老身太多事吧？”
　　“呃，不是……”沈思绮有些尴尬地将眼睛移开去。
　　邵州云竹坊出产的缎子，在他身上，却仍是掩不住那隐于骨中的山野朝气，映着阳光温度的雾气一般温润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