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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秋意 ...

  •   若论金谷园何时最美,也许没有定论,可当我坐在秋天的园林之中,展眼望去,金谷涧秋色缤纷、层林尽染,阵阵秋风带落枝头枯叶,那黄叶翻飞,如同一场场急雨,落在身上、脚边、发端,让人恍惚此情此景是否真实在人间……致美之景,难用言语形容,原来金谷园最美的时候,是万物渐萧瑟的秋天。

      近数月来,我常恍惚着,不因这迷人的秋景,而是……一切恍如梦中……

      梦里,有宫中娘娘前往拜访;梦里,她半透明的裙摆总在我眼前摇晃;梦里,她的笑有壳无核,空洞得让人莫名惧怕;梦里,她用含笑的眼神望定我,一字一句说:吾来,一为恭贺得孕之喜,二为慰问丧亲之哀……

      一切仿若昨日,转眼又是数月。

      我始终不敢相信,阿姐死了,早在她初做母亲之时,只因为所生只是一个丫头片子,于是被她的夫君冷淡,被宋家的正妻折磨。

      那个永远将我护在身后的阿姐,那个身体健壮从不生病的阿姐,那个嫁人时含羞带笑的阿姐,那个……就这么死了。死了,被人了草草埋在阿母墓旁,连宋家的祖坟都不得入。

      我始终不敢相信,剩下的、唯一的、我的骨肉,也死了,我甚至,来不及见他一面……

      就像是一场噩梦,只是这场噩梦,作了两月有余,还是不能够醒来。

      “烟霞,小公子长的像谁?”每天,我都这样问烟霞,手中揣着亲自为他做的鞋帽,一遍遍抚摸,那些细致的刺绣,那些精美的花样,空自灿烂华美,却不能等来它们的主人。

      “夫人……”

      “对了,汝未曾见他,彼时,唯有产婆和常侍见过他。”我不愿再提那个人的名字,不愿再想起他的样子。是他,当我脱力昏厥在床,当一切尚无定论,是他,暴怒喝着让医士保大人、弃孩子。

      一个弃字,说出来真简单,只是当我再睁眼,他所弃的,是我仅剩的亲人,我盼了那么久的即将临世的骨肉。

      无数次,我臆想过孩子的模样——若为女孩儿,许是清丽的,又或者端庄如同大家闺秀;若为男孩儿,应该也有两道剑眉,一蹩一放,世间的事都装在那两道剑眉里。

      可惜我没看见我的孩子,在我尚在昏迷当中,那团带着血、面目模糊的骨肉,就被人抱走了,抱走了,就埋了,埋在石家的祖坟……

      阿姐死了,我活着,可这有什么意义?我的夫郎,亲口,命人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似乎睁眼就是秋天,似乎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境。每一遍回想,都痛彻心扉;每一遍追忆,都轻笑摇头。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于是我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而一切,都尚未发生。所以还来得及,来得及挽回,如果都没发生,我会让阿姐别嫁给那个宋姓乡绅;如果都没发生,我不会自入青楼,学艺卖笑;如果都没发生,就让我与阿姐相依为命,再苦再贫也能有所依傍……

      每天,我坐在崇绮楼金谷潭水旁,总是想了又笑,再想又哭,哭却无泪,嬉笑无常间,早把世间万物挡在心外,不愿再去看、再去听,再去亲近我一度依赖的石崇,哪怕看他一眼,我都会想起那天发生的所有,虽然昏厥了,却又似乎历历在目……

      产房内,混乱一片,有侍女端热水而候,有产婆不断查看我的□□,烟霞、如意在床边试图将我唤醒,有医士隔屏风询问内室情况,有石崇在门外焦急等候。

      他几乎磨尽了所有的耐心,双目充血,紧咬牙关,努力抑制着濒临失控的情绪。

      “回主人,夫人昏厥已有多时,此刻尚未苏醒。”

      “回主人,产婆言夫人宫口已开,若再不醒来,将无力产子。”

      “回主人,夫人为阵痛所苦,适才醒来片刻。”

      “回主人,夫人虚弱无力,半昏半醒,虽已有针灸药石相薰,尚未见疗效。”

      “回主人……”

      “住口。”终于,石崇忍不住了,他一脚踢开了内室紧闭的雕花木门,惊得外间相候的医士面面而觑。

      “汝等速予吾一个答复,夫人情况究竟如何?生产是否会有危险?”

      “这~”

      “若因延迟误及夫人安危,汝等不必回府矣,便在此陪葬了事。”石崇无法控制自己极度恐慌的情绪,他仿佛看见当年嫡妻为生孩子,血流满床的景像,就是为了保住石府唯一的血脉,琴娘在生子后数日,终因耗损太过而先他而去。

      而今日,事事出于意料之外——皇上召他入宫,近一天来,竟无正事可谈,逛遍御花园,只聊些风花雪月,又或者议论谁人府中美色更优。他万没料到,于此之际,惠娘已出宫前往金谷园。果真是报应吗?可又不应在自己身上,偏让绿珠受此折磨。

      “听着,有任何不妥之处,先保夫人,以夫人万无以失为要紧,要紧,要紧!”石崇连说了三个要紧,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更胜往日的狠决与胁迫。

      为首的一名医士与石崇素来相熟,知他为人甚为冷淡,从不为人失态,今见其这般慌张失措,心内明了此侧夫人地位不可同他人而语,微一沉吟,郑重道:“此时既论安危,为时尚早。然夫人素来身子内耗太过,今又突然小产,脱力数次昏厥。依下官之见,可再等宫口完全张开时再论不迟。”

      “若因此伤及夫人,又如何?”石崇句句紧逼,他无法想像失去绿珠的情景,而这些若是因果报应,也不应由绿珠承担。

      那医士摇头,“因夫人体质不劳,又受刺激太过,吾等不敢担保。但若此时催生以保全夫人,腹中孩儿必然受损,本就是早产,经不起折腾,下官保得其一,保不得其二,莫如让夫人再试试,否则妄费夫人苦留此孩儿,欲为石府开枝散叶之苦心。”

      苦心?石崇有一瞬的犹豫,思及初孕时,绿珠固执保此孩儿的心境,思及自己单薄的子嗣,更思及绿珠初闻阿姐亡故,若再痛失骨肉,不知如何面对绝境的残酷……

      “不好了,夫人脉像越发微弱,这等生产之际,竟有虚无悬浮之像,众医士快拿主意。”正思量间,内室产婆慌乱来报,惊得众人皆有一窒,为首那医士见此情形,连声道:“以针灸之法,刺夫人几处大穴,以挽夫人虚弱之态势。”

      “针刺下去,开始尚有反应,这会儿只是略抬眼皮,呼吸虽稳,再面色苍白,□□羊水已破,胎位似有不正,长此以往,难以保全。”

      “胎儿可有下降?腹部隆起位置何在?”

      “腹部尚高隆于胸下,未有明显下降。”

      “呼吸是否过深?夫人适才醒来,意识可清?”

      “夫人意识一直不甚清楚,有时虽醒来,却似并不认人。”

      ……

      “够了。”石崇喝断正相互议事的医士与产婆,冲上前一把抓住那产婆瘦若鸡爪的手臂,沉声一字一句道:“听着,尔现在进去,催生引出孩儿,无论施何手段,保住夫人,即保住了尔等的性命。”

      “常侍,若如此,胎儿怕是不保。”

      “滚进去!”石崇一把推开那产婆,力量之大,那产婆摔倒地上,几乎扑翻了眼前的屏风。“若保不住夫人,吾要那孩儿何用?”

      主意已定,万千后果,只能等过了今日再去考虑。石崇不敢冒险,冒险的结果,也许是让他失去绿珠,只是一个女人罢了,连自己亦觉不可思议——究竟何时,被这样的恐惧笼罩着?就连当年琴娘生产亦未曾这般焦躁。

      ……

      我觉得自己刚要醒来,但来不及了,他们喂了我催生之药,我的孩子出世了,却在出世之前,就死在我的腹中。

      一团血肉模糊,不知是否有人为他清洗干净,不知是否有人认真端详他的容貌,不知是否有人替他穿上我早就准备好的锦衣绣服……就这样,好象凭空的,我的孩子就消失了。

      我痴痴的想,仿佛他还在我的腹中,小手小脚顺着我的腰沿摸来摸去,偶尔调皮,还会踢动几下,与我游戏。那感觉如此真实,真实过他的早夭。

      “夫人,天色将晚,秋风甚凉,夫人还是回屋为好。”烟霞在一旁相劝,这样的话,每天都要听上几回。

      也许是留恋这层层叠叠、丰富多彩的怡人秋色,也许是害怕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房间,我总是不舍得离去,哪怕秋风愈发凉了,哪怕有秋风蒙蒙来袭,还是贪恋这清静悠然的时光,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有小星在出现在澄澈的天宇,直到……感觉到树影之后,有一个目光,长久将我注视,充满无奈与怜爱,我才起身,却不是为了天晚,而是为了避开石崇的关怀,避开他躲在暗处的、莫可奈何的双眸。

      那天醒来后,我哭过也闹过,虽然知道不可挽回。在床上将养了十余天,石崇来过,隔着帐幔,他说得不多,但前因后果,都可以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猜测得出。

      我不肯见他,独自垂泪,纵然知道他的心结,也无法原谅他的决定;我宁愿他保了孩子,让他可以陪他活着,而我,可以去陪地下的阿母与阿姐。这样多完美,谁都有得到,谁都有失去。可现在呢?保得一个我,一个万念皆灰的我……

      “夫人,晚膳已备好,夫人何不移步前厅略用些再睡。”

      “不了,吾原不饿。”

      “可夫人常常不思饮食,身形渐瘦,比初入府时犹胜,常此以往,如何了得?”

      “瘦好啊,听闻常侍喜纤瘦佳人呢。”我自嘲一笑,不知为何,一旦提起他,就如同心底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又不能忽略,又疼又痒,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烟霞轻笑摇头,却也并不接话,自往外间去了。我看那窗前渐渐明晰的月亮,带着微黄的光晕,笼罩世间万物,不知此时,石崇在做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与他的距离,从未这般遥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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