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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八月 ...

  •   长长的回廊,简直望不到头,一曲一折,不知道将人引向何处何地。我最喜欢数回廊上的阶梯,偶尔的三、四台,安插于地势险要处,金谷园崇绮楼通向外院的那个回廊,整个走下来,一共有四十五级台阶,顺山谷忽高忽低。走在其间,如同走在时光的通道中,有时,我甚至会恍惚,仿佛走到尽头,一切就能回到惠娘驾临金谷园之前。

      可惜那只是幻觉,而周遭的真实是:秋风渐凉、秋意渐深,园中的梧桐树,满枝的绿叶已然金黄;金谷潭水无比寂寞透澈,满池锦鲤也似深眠般,格外安静;荷花早谢,曾经青绿肥厚的荷叶,干枯卷起,焦黄耸拉着叶茎,只余凄清萧瑟……

      秋高气爽时节,我盯着那碧波微漾的潭水,阳光映衬其间,波光粼粼时,几乎将眼中的泪意闪落。

      如果可以痛哭一场,也许悲哀能够随之淡去一些,偏偏,自小产以来,我的眼泪仿佛也随荷叶枯萎,纵然伤心致极,就是不能蕴湿哪怕半分。就如同现在,盯着那微微荡漾的波光,时间久了,眼底酸涩,但无泪,也不愿挪开目光。

      我总能看见石崇站在那个水波里,与崇绮楼一样,只是一个倒影,有时清晰恍若伸手可及,有时又连同起风的湖面,层层漾开,再定睛时,已然消失,就好象烙印在我心底的一个痕迹,不轻不重,永远在那儿,除不去,也避不开。说不上爱恨,但总不愿再去亲近,仿佛一动便是痛,痛彻两人心扉。

      “夫人,何不至树林小休,潭边虽好,秋意太凉,且潭水晃眼,久坐无益。”烟霞总是劝,自意外后,她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从前的轻松相对没有了,她总是在劝,不是劝我吃饭,就是劝我休息,又或者,劝我莫与石崇为敌。

      为敌?我从没想过他是我的敌人,直至今日,我还是会在他的温暖怀抱猛然惊醒,然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个梦境——他宿在外间,那怀抱的坚实有力之所以那样真实,只是因为他深扎在我的灵魂深处,竟不能淡忘丝毫。

      但我不知如何与他面对,一旦对面走来,我就想起早夭的孩子,怀胎数月,就这样结束了,连一个时辰的生命都不曾换来。于是,我挺直了背、板着面孔,直直从他身边走过,带着各自的随从,就像两个不相识的人。

      “绿珠~”石崇唤住我,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我能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背对而立的身影上。

      半晌,二人俱无话,他在斟酌,而我,心坚如铁,沉默多一分,心底就筑起一段坚硬的城墙,自闭于内,不愿,也不知如何与之面对。

      “五日后,为中秋佳节,吾意在府中设一家宴,绿珠与吾一同赏月若何?”

      “吾~”

      “今年,绿珠生辰亦未庆贺,府中冷清日久……”

      “吾近日来,唯觉身心疲惫,不欲前往热闹之所,老……”

      “绿珠。”他打断我,微带些恼意,稍作思量,咬牙道:“吾知绿珠为丧子之事耿耿于怀,久久不能平复,然天意如此,吾等凡人回天乏术,又当如何?”

      我不是不懂,只是,只是……

      “绿珠若为此执意与吾疏远,吾并无怨言,但两月来,绿珠不思饮食、深宵不眠,以致身形消瘦、面目无光,长此以往,怎生了得。”石崇似憋了很久,他上前抓住我的手臂,而我,依然半低着头,怔愣着,心底钝钝的痛。

      “汝若心中郁结,可拿下人出气,或打或卖,悉听绿珠吩咐,又何苦以身作贱,致小产后,一直未曾恢复元气。”

      “对,可打或卖,老爷若心烦意乱,亦可将绿珠或打或卖,兴许,离了眼前,倒也清静。”不知为何,我反而笑了,笑盈盈看向身前的男人,他的十斛珍珠,原来是为了买我,真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成全了檀郎与妩娘。

      石崇面色一沉,眼底渐渐冷酷,冷哼一声,拂袖道:“既然金谷园向来不为绿珠所喜,亦未尝不可考虑。”

      话音未落,人已领着一队随从,气哼哼往园外而去。留下我站在原地,半晌,如入定般忘了反应。

      “夫人,主人乃一时气话。”烟霞失了分寸,有些慌乱。上前搀住我的臂腕,她扶住的地方,适才,尚还握在石崇手中。

      “对,吾二人都气糊涂了。”我喃喃自语,急向内室,仿佛躲在里面,便躲在他为我筑造的黄金梦中,梦不醒,一切噩运皆不会来。

      崇绮楼究竟有多少级台阶,这恐怕就没回廊里那么好数,我总是数着数着,就又数到起始,就好象,回到从前……

      “阿姐,一起去捉蚂蚱。”我的手被泥沾了,夏季,总是太多毫雨,雨过后,又是大旱,旱时,最容易起蝗灾,成群成片乌鸦鸦飞临稻田,一扑,就能扑到满斗笠的蚂蚱。再挑出健硕的一只,用线绑出它的触须,放出去,飞,却又飞不走。

      乡人满面焦虑,一天天闹下去,眼看着庄稼受害愈多,却又无良法,烟薰火赶,也只是一时,蝗虫所过之境,厉害者,竟能颗粒无收。

      可我不懂这许多,更不懂为何这般有趣的玩意儿,阿姐也无心思与我同戏,只顾着与阿母一道愁锁双眉。

      “大丫儿,丫头稚气太盛,尚如三岁小儿,今年收成眼看无望,不知作何方能饱肚换命。”阿母长叹,眼中又是无奈,又是疼爱。阿姐看定我,眼中一闪一闪的,似乎蕴着泪光。

      “阿姐,吾昨日捉得满盆蚂蚱,听村头狗娃哥言,以油炸之,味美甚香,莫如……”

      “丫头。”阿母忙捂住我的嘴,满脸惊慌,看向屋外道:“蝗同皇,此虫乃上天之臣,怎可食之。汝莫再胡言乱语,当心惹祸于家。”

      我睁大双眼,不明白为何阿母这般恐惧,见她阵重,也不自禁微微点头,末了又迟疑道:“可丫头腹中饥饿,自前日食得半块地薯,尚未能饱食。”

      说着,肚子咕咕噜一串叫,我越发得意,掂高小肚,向阿姐哭诉,“姐,丫头饿矣,饿矣……”

      本是撒娇,哭到后面,也动了真格,饥饿,是幼时最鲜明的印象,深入骨髓,难以淡忘。阿母也跟着我无声抽泣,甚至一向坚强的阿姐,她的双眸红透,虽无言语安慰,但不断抱紧我,似在安慰,也似在给自己力量。

      我抓住阿姐的手,她的指甲缝里藏了泥,乌灰的泥色、粗陋的衣裳、瘦黄的面孔,遮掩了她原本清丽的容貌,只有紧咬住下唇的皓齿,洁白整齐,还属于她本来的样子。

      那天夜里,我睡后,阿母与阿姐俱无眠,辗转间,天光将亮,模糊间,阿姐唤醒身旁的阿母,沉声道:“天灾不断,度日为艰,阿母何不把吾嫁予年前来说亲的乡绅宋家,以换些银量米粮,渡此厄难。”

      “可听闻那宋家,主家婆甚为厉害,容不得家中娘子得宠,手段狠辣,吾家虽贫,怎能将尔置于虎穴,以换吾等平安。”

      “女大当嫁,若此嫁能换来阿母与阿妹度过天灾,纵然受些苦头,总比全家捱饿等死来得利落,阿母莫再顾虑,吵醒小妹,又是一顿混闹解释不清。吾此去,他日若得好,全家俱好,若不好,亦为吾之命数,怨不得他人。”

      ……

      “夫人,到矣。”层层向上,不知不觉便到了顶楼,我站在那儿,有片刻怔愣,直至烟霞与如意上前相扶,这才猛然回神。

      往事越发清晰了,清晰过当下的现实。阿姐曾经决绝的眼神,似乎就在我的眼前,她唇角轻扬,似自嘲,又似勇敢,看定阿母道:“阿妹尚小,怎可让她饱受饥寒之累,尚未成年,便夭折于贫苦之中。吾此去,好歹能换一家人活命,且宋家乃邻乡富绅,虽为小妾,为保面子,必不至太过刻薄,阿母放心,女儿兴许得了好归宿,从此,锦衣玉食,生涯无忧。这般几全其美之事,阿母莫再拦矣。”

      摆脱不了阿姐的影子,无论白天黑夜,她总在我眼前晃荡,当初为阿母与我嫁给那乡绅为妾,可惜换来的,不是锦衣玉食、生涯无忧,反而赔上性命,凄惨了局。

      倒是当年那个懵懂稚气的傻丫头,摒弃了家乡,在这繁华似锦的洛阳城,安享富贵。

      “报应~”我低声自语,抬眼望向远处,印象中,南方的天空比洛阳的更高、更蓝,有时似蕴着一层薄雾,在清早的江边,有顽皮的放牛娃骑在体肥身沉的老水牛背上,一枝短笛,悠悠扬扬吹醒了天地万物。

      我也爱吹笛,一直以来,总觉得笛声清越欢愉,是乡人自愉之物,今日始知,原来笛也可以哀婉凄美,缓缓辗转着,一首首离人之曲。

      自怀孕后,久未吹响的笛声,现在,又常在金谷园内回响。我沉浸在这乐曲当中,暂时,忘了一切烦恼与波折,心随乐声高低起伏,身如插翼般,似已回到家乡,那片江川河流密布的温柔水乡。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几番吹奏,一首新歌似在心头酝酿,如那远嫁的王明君,她离开汉土时复杂的心境,也与我离别故土时有几分相仿吧?只是她毕竟未曾经历丧子之痛,这首歌,只写得出四句,就再也接不下去。

      天暗了,秋天的晚霞尤其绚丽,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我站在窗前,整个人,沐浴在夕阳之下,阖上眼,仍能感觉余辉照耀在我身上,温暖,且又包容。将世间万物,轻轻抚慰,同样也抚慰着,楼下那个驻立的身影——孤独的、高大的,却又说不出的悲伤与寂寞。

      我与他同样寂寞,虽然我能感受他的注视、他的关怀、他的爱慕,虽然他理解我的彷徨、我的伤心与我的绝望,但我们之间,如同隔着浩瀚的星海,看得见彼此,却又跨不过心结,越不过障碍。

      中秋月圆之夜,金谷园还是备了家宴,百般推托不过,我也被人盛妆一番,迎往碧水阁。

      脂粉掩不住我的苍白,艳妆藏不住我的病态,过于纤瘦的身形,如同忍饥捱饿的乡女,哪怕眉目间依稀可见往日清丽之色,但金钗玉饰装扮下的自己,越发失形失神,仿佛整个人被衣物所累,不见其艳,反而越见憔悴。

      “夫人,不如换一身衣裳?”烟霞举起一条青绿色的纱裙,陪笑道:“夫人最喜青色,这件若何?如月光仙子,袅袅于人世。”

      “罢矣,如今再着,不是仙子,竟是鬼魃。就这样吧,人不中看,穿何物亦不中看。”我懒得争奇斗艳,连这中秋之夜亦不想与他人相聚,一心思量着坐坐便走,独自望乡拜月。

      却是烟霞,仿如有喜事般,眉目含笑,“夫人今晚一定喜出望外。”

      未曾深究,我随她一笑,扶着众人,款款出了崇绮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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