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谜底 ...

  •   一阵狂风扫过,打翻了石桌上空置的茶盏,咣当一声,惊得惠娘敛神退后。我忙整裙陪笑,努力平抑着惊恐未定的思绪,连声道:“夏日阴晴不定,刚刚还这般艳阳,不知何处来的浓云。”

      “正是,即所谓天有不测风雨。”惠娘轻笑一声走开,看看那天色,摇头道:“可惜美景尚未赏足,时辰眼瞧着便要到了。”

      果然,天色暗了些,不独为临近日落时忽然而至的乌云,天将暗了,酉时已至。我稳了稳神,冲亭外扬声道:“茶水已凉,快换些新的来。”

      “夫人不必客气,本宫这便要启程矣,再耽误些时,只怕皇上怪罪。”

      “如此~绿珠不敢相留娘娘,但不知何日再聚,共话诗文曲艺。”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一应太监宫女皆上前摆仪,我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尘埃落定,再不必费力猜测她的心思。

      萱娘也在一旁伺候,同样小心恭敬的态度,面上带些和蔼亲切的微笑,见我步伐艰难,上前搀道:“夫人当心身子,眼瞧着,再有一月余两月便作产了。”

      一句话,引得身前的惠娘回身,恻恻一笑,缓缓道:“倒是忘了恭喜夫人,石府子嗣单薄,若生下一男半女,不知常侍如何欢喜,这天大的福份,皆让夫人一人占全喽。”

      话中似乎带话,笑里也暗藏深意,我思量着如何作答,她已回身款款向前,那长长的裙摆,拖过青石板地面,半透明的纱质,微微卷起的荷叶边……惠娘这一走,只怕金谷园中的娘子又有了模仿的对象,宫里时兴的花样,总为人津津乐道,仿佛那个宫殿,是世人难以企及的人间仙境。

      我也分不清心头杂乱的思绪,直至此时,往事方渐渐清晰起来——初入园时的无措与慌张,茹娘的大度、萱娘的微笑,还有惠娘挑衅似的一瞟,人人都未将我放在眼中。然而石崇待我,毕竟不同,表面风平浪静,疏不知内里暗流涌动。

      谁能想,眼前这个庄重高贵的女子,曾经是石崇的侍妾,她也被宠过、骄傲过、任性过,到头来,却被送入宫中为妃,自尽尽不了前世因果,偷生,却换来不知该喜或是该忧的皇恩。

      难怪她的神情总带几分自嘲,高傲的姿态背后,其实暗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灵。

      一时间,思绪万千,最终才明了,她对这故地、旧人,又恨又念的心结。是一段抽不断又忘不了的往事,带给她的,是怎样五味杂陈的心情。

      “酉时三刻已至,娘娘该起轿回宫了。”太监尖细的噪音似能穿透耳膜,唤醒我不合时宜的臆想。再抬眼时,惠娘侧身朝向崇绮楼,脸上一片淡漠,看不出悲喜。良久,她低叹道:“罢矣,好容易得出宫一趟,孰知时光如梭,又是一天将尽。”

      “娘娘,莫如再坐坐话旧?”我尚未接话,身后的萱娘突然接口,引得众人侧目,皆有些诧异。
      惠娘不答,只是冲萱娘摇头淡笑,目光颇具深意,刚欲转身,外间有人来报:“主人回府矣。”

      石崇回府了?皇上倒肯放他与惠娘私下相聚?重重疑问,不得解答,顾不得他人疑惑,急切间,我已迎上前,如有了依靠般安心。

      马蹄声由远而近,已能看见一人一骑打马急往金谷园赶来。我手扶门框,瞧见那马背上的男人风尘仆仆,已不自觉展颜。

      “季伦~”他翻身下马,长袍翻卷,我低声唤着他的名字,石崇冲我微一颌首,自袖中将我有些凉意的手心握住,急步上前道:“臣恭送娘娘回宫。”

      平淡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冷静的音调,仿佛与惠娘从不相识。可惠娘却愣住了,站在那儿,半晌方在太监的提醒下,道了一声,“常侍无需多礼,平身吧。”

      “不知娘娘驾临寒舍,臣有所怠慢,望娘娘见谅。”

      “寒舍?”惠娘笑了,莲步微移,从台阶上缓缓步下,“常侍这金谷园,乃是洛阳名园,集山川之秀,汇园林之美,其间遍藏奇珍异宝,可谓奢冠天下,世人皆知,常侍又何必自谦,令人反觉虚伪?”说时言语微扬,不待众人反应,自己又掩面轻笑,叹道:“金谷之美色,使人沉醉,本宫若有失言之处,常侍莫与妇人计较。”

      “臣不敢。”石崇始终低头垂目,恭敬有加,未免疏离。

      “不想今日还有缘得见常侍,也罢,故人相见,话多反累,本宫这便回宫,恭敬常侍即将添子添福。”

      “谢娘娘。”答不过三个字,石崇与我侧身让出主道,惠娘扶着两名宫女,从石崇身旁过时,微一停顿,眉目间甚是高傲,低声极速道:“常侍当年将吾送入宫中,未料到本宫会有得势之日吧?”说时冷笑数声,那笑意疏淡嘲讽,令人不寒而栗。

      凤辇早已收拾干净,车帘一掀,便有一股淡淡的怡人的芬芳从内泄出,想是点着薰香,细闻之下,有花之甜美、叶之清淡,两者相融,回味悠长。

      一太监俯身于地,惠娘踩其背跨上车轿,眼见那轿帘又将落下,忽听她喝道:“慢。”

      “娘娘有何吩咐?”

      “瞧本宫这记性,想起这样,又忘了那样,差点就把正事儿给耽误了。”惠娘从车帘中探出头,带笑不笑,目光落在我身上,“惊闻夫人之姐丧逝,今日此来,一为恭贺得孕之喜,二为慰问丧亲之哀。”

      她的笑挂在脸上,不重不轻,不近不远。良久,我都反应不过来她在说什么,又在笑什么。直到那马车缓缓启动,直到石崇在我耳边急唤着我的名字,直到那车内的人一面远去,一面高声道:“多谢萱夫人书信之情,否则本宫亦不知金谷之事。”

      话音才落,我身后似乎有人重重跌倒,石崇的脸色沉了,命小轿将我抬起,冷声吩咐从奴,“将萱娘押入后院,再审不迟。”

      凤辇走远,那浩浩荡荡的人马,留下一路轻灰,眯了我的眼,总觉看不清前路,心底一片模糊。

      “老爷~”那熟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恐惧,仿佛祸事近在眼前。而我,怔怔看向石崇,反而对他笑了,“娘娘说,阿姐不在了?”

      石崇眼中惊痛交加,双唇抖动,却又答不出话,只急声命那轿夫,“夫人累矣,送夫人回房休息。”

      我是有些累了,逛了半天园子,连脚面都肿了起来,平日穿的绣花鞋变得又小又窄,挤得我的一双足疼痛难忍,连着小腿,又酸又涨,混身都不得力,混身都不舒服,连心底也泛起阵阵痛意——早就该料到了,为何每每谈及阿姐,石崇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早就该料到了,早在离开博白时,阿姐之魂魄就曾与我告别。

      一手捂紧了肚腹,一手捂紧了口鼻,独自在轿内泣不成声。我身边所有亲人,都接二连三离开了,最起初,是我根本没有印象的阿父,接着便是向来护着我的阿姐远嫁,然后是相依为命的阿母、如师如主的妩娘、似兄似恋的檀郎、如弟如亲的孙秀……最后,连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阿姐,也早早亡故。剩下我一个,还有那个与无数娘子共享的夫君,不知可能长久?不知可能持续?

      我容易害怕连石崇有一天也会离开,也许是不爱了,也许……不敢再往下想,我宁愿立刻随亲人于地下,也不敢再一次独自面对身边之人的离世。

      干嚎无泪,嘶声力竭,一路行来,崇绮楼似乎特别遥远,当轿落地,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天边犹有一道余光,将那浓云嵌上微红的亮边,夕阳正美,而我已无心欣赏。

      “绿珠,乃姐之事,容吾慢慢道来。”内室,有侍女点亮烛火,石崇喝退众人,努力平抑情绪,但急切间,他的声音已微微带颤。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石崇,他的镇定自若全没了,冷酷与沉稳也没了,焦躁的眼神中,写满了担心、矛盾,还有太多解释不清的复杂。

      “季伦瞒吾,是怕吾牵动胎气。”我微微一笑,一滴泪却就此落下,“孰料吾二人欠债太多,管得了府中众人,却管不了阴差阳错;瞒得了一时,终瞒不了一世。此乃吾欠惠娘,难怪她今日欲说不说,似恨似怨,一腔羞愤之情,终于能渲泻而出。”说时一顿,苦笑道:“季伦,汝说吾二人是否不合天意?因此总是诸多波折。”

      “何人敢如此说?”他几乎怒吼,半跪于我跟前,抱住我的膝盖,连声道:“初见绿珠,吾便已深陷,相处以来,越发不能自拔。绿珠,那十斛珍珠,吾本就欲为汝赎身,不因妩娘,吾眼中,从未有旁人,吾二人之缘,乃天定命设,始于清湖畔桃林中,彼时,吾已愿为绿珠赎身。”

      他急急诉来,言语重复,甚至有些夹杂不清,我心潮起伏,忍不住泪流成河。

      说一句,眼前的男人就急十分。他从来不哭,现在也如是,可泪意逼红了他的双目,两道剑眉紧蹩在一起,拼命似要挽留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从开始就是糊涂的,所以一直不能领会他的用心,一直不能将他视为贴心贴意的亲人,一直不能毫无顾及的投入……因为我以为,他会爱上我,也不过是因为怜悯与日久生情。

      一切谜底解开之时,我以为上苍会饶了我的孩子,可终于,小腹还是从阴阴疼痛,变作剧烈的收缩,容不得我对石崇说一句感激,容不得我去悲伤阿姐亡故之事,这前因后果来得如此之快,我们毕竟逃不了,逃不了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安排。

      一阵疼、一阵松,两下里,我便虚弱得混身脱力,倒在青玉榻上,当疼痛过去后,犹习惯性的紧咬着嘴唇,满身虚汗,湿尽衣领。石崇不由惊呼,“绿珠……”

      还有很多话想说,现在都不是时候,我抓紧了他的衣袖,只努力说出一句,“若有事,保骨肉。”

      石崇的表情似疯了一般分不出喜怒,我听见他狂吼着冲屋外道:“医士,唤医士。”

      然后疼又来了,我怀了数月的孩子,急不可耐的想要降临人世。石崇煞费苦心想要躲过的劫,如今看来,一个都没躲开,这多少有些可笑。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怨他事事相瞒,如今,却也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可惜,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当我被众仆妇合力抱在床上,一阵痛又紧跟着袭来,让人无法承受。

      开始尚能控制,可小腹越缩越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急欲寻找出口,崩在□□,进不去又出不来,一阵阵痛,生生将人逼到绝路。

      呻吟声变成痛苦的低吼,我拼命想抓住任何东西,有仆妇递上前两跟布条,哭喊着推开,微眯着眼望房中看去,石崇已不在屋内。

      “季伦~”我低声唤,烟霞已上前安抚,“夫人,主人在外间候着,比谁都急,众人安危皆系夫人一人,夫人可得照产婆言语行事。”

      只听有人在我耳边絮叨,“此时尚早,待生还有些时候,夫人不必紧张。”

      又听见有人说,“早产之人,往往虚弱,未料结果如何……”

      “保孩子,保孩子……”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仅剩的力气似乎慢慢散开,虚脱中,我恍惚看见阿姐明媚的笑厣,恍惚的,忽近又远。

      我伸出手,向似乎飘于空中的她展颜一笑,心道:若能为石崇留下一男半女以报恩德,吾唯愿于地下与家人团聚,再不愿孤单留于世上……

      此念才起,人已昏厥,不曾看见屋内忙作一团,产婆集聚,医士屏风后相候,众人怕我生之前不能苏醒,慌乱间,几乎打破了案前那枝数尺高的珊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谜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