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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故人 ...

  •   午后的阳光从树荫间斜射在我脸上,两名宫女上前掀起凤辇轿帘,有人从其中缓缓步出。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觉那华美的宫服,以金银丝绣着滚边,在明晃晃的阳光映衬下,显得犹为刺眼。及地裙摆扫过林间的枯叶,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停在我的眼前。

      “夫人快快起身吧,若伤及腹中胎儿,本宫担当不起。”

      她的声音近在头顶,疏离中带几分客套与清高,虚扬了扬手袖,早有宫人将我从地上扶起。

      林中光线如柱,她站在我身前,嘴唇微扬,端丽的面貌如同相识,眼中那一抹嘲讽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不过怔愣片刻,眼前的娇娘已轻笑出声,以帕掩唇道:“贵人多忘事,夫人因宠冠金谷园,早把从前旧人悉数忘矣。”

      “惠~娘。”我尚未反应过来,身后萱娘已将她认出,话音未落,便有相随太监历声喝道:“大胆,娘娘名讳,岂能随便呼之。”

      “罢了,皆是旧时姐妹,何需这般多礼,倒吓坏了萱夫人。”

      我定睛忘去,果然是从前金谷园中得宠最胜的惠娘,一朝入宫,再无相见之时,乍然再遇,她从前过于纤瘦的身形,如今略显富态;眉目间任性艳丽的姿态,如今也变得沉稳老练。不过一年功夫,我印象里那个娇弱柔媚的女子,已出落得端庄艳丽、气势压人。

      “怎么,不请本宫旧地重游?”惠娘见我兀自愣神,秀眉一扬,一双美目斜睨向我道:“金谷园风光之美,皇宫内院难及。吾得入宫以来,常思故地一游,今得出宫,实为不易,难不成夫人只想在园外与本宫话旧?”

      “非也。”我忙接口,陪笑道:“一年未见,娘娘容颜越发美艳,绿珠因此感叹,多有失仪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美艳?”惠娘轻笑出声,侧身将我上下打量,“绿珠始来石府,尚是一青涩丫头,虽妩媚之态早现,然身量不足、眉目稚气。今宫中早有传闻,金谷园绿珠夫人,美冠天下,今日一见,始信石常侍识人之早,果然先于世人。”

      我低头一笑,猜不透她因何而来,故人重聚,祸福难料,也只得依足规矩,躬身让道:“娘娘难得出宫,金谷园中备有茶点,还请娘娘移驾正厅。”

      “正厅便罢了,本宫酉时三刻须启程回宫,时日短暂,烦劳夫人陪本吕园内赏景。”

      “诺。”

      说时,我与萱娘并金谷园众随从,引惠娘、宫女、太监、侍卫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正门而入,沿□□、顺涧水,赏园景、闻溪声。展眼望去,金谷园内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众内院回廊,或隐于丛林之中,或显于耀眼之处,点缀其间,皆恰到好处。园景多变,远观近看皆不同矣,吾等或穿过假石树木、绕过曲径幽林,或顺水而行,随溪迂回,看那鱼跃荷塘、清泉茂树,听那鸟鸣幽村、水声潺潺……盛夏景茂,极美之像,难用言语形容。

      我向来住在此间,多赏亦觉乏味,今借惠娘重游之眼,再看这金谷园,似乎比初来时更美。夏季的浓荫、欢快的溪流、藏于各个角落的花丛、偶尔掠过水面的蜻蜓与飞鸟,还有身前挺直腰板,莲步微移的惠娘……她有些不同了,与这园林一般,仿佛盛美之时,不过刚刚到来,却又自持矜贵,高高在上,不肯轻易俯就人间。

      只是景色虽美,天气太热,行得半个时辰,我已两腿酸软、满身细汗,跟随惠娘步伐,甚为辛苦。

      “娘娘,前头双溪印月景色甚美,何不于彼处小休,亦可用些茶水解乏。”烟霞见我劳累,一旁小声提议,相随太监亦陪笑道:“娘娘久行甚累,何不歇歇再赏不迟。”

      说话间,惠娘已行至金谷潭边,立于山谷关隘处,反而不走了,半晌,亦未听她答言,极目望去,可见崇绮楼一角飞檐,拔地而起,气势雄浑,倒映于潭水之中,层层涟漪,如虚如幻。

      “此楼从前不若这般高大伟岸,何时筑此高楼?”

      “回禀娘娘,崇绮楼乃今年年初破土重修,因此与去年不同。”我已有些站立不住,半个身子靠在烟霞身上,回话之时,气息稍弱,额角有汗珠顺势滴下,只觉口中干渴、混身乏力。

      惠娘轻笑摇头,良久方道:“早闻常侍为解夫人乡愁,重筑崇绮楼,楼高百丈,可极目南天,远眺家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来此,当然要楼外驻足,以观盛景。”

      终于得小休片刻,我忙命萱娘吩咐下人请园内琴师前往弹曲,又让如意私下备好皮影等游戏玩意儿,以备贵人兴致高低、喜好不同。一切安置妥当,双溪印月一侧的山亭中已上齐瓜果茶点,虽不似宴席丰盛,但葡萄、西瓜并各种夏令水果,一应俱全。另有园中膳房所制糕点,形似桃花,甘香可口,甚为讨喜。

      惠娘转身坐于亭中主座,便有宫女将她长长的裙摆托起又放下,一身华美的宫绣,铺满一地,如蜿延的枝柯,伸展铺陈,将这小小的山亭,占去一半,极尽华丽之美。

      “赐座。”惠娘并不看我,一直看向亭角的金谷潭,或者只是看着潭中随水波微漾的倒映。借着水光,她的眼眸有些朦胧,闪烁间,似乎暗藏许多心事。

      我斜倚凳沿而坐,而萱娘却只能伺立一旁,为惠娘斟茶布菜,“娘娘尝尝园中的细点,虽比不得宫里,到底也算金谷园特有的面食。”

      “从前在此园中,倒不曾见这般茶点,形似桃花,连味道也似乎带淡淡的桃香。”惠娘轻启樱唇,小食一口,颇为赞赏,“不知如何做法?金谷园向来特立独行,连这糕点亦比宫中可口。”

      “娘娘惯会说笑,这不过是因为平日娘娘用惯了御膳,偶尔换换口味儿,却觉新鲜。若说可口,自然是宫里强上百倍,这桃花糕也不过取巧罢了。”我笑着与之客套,又接过身后侍女奉上的绿珠百合汤,呈于惠娘跟前,恭敬道:“此汤为夏时常备,娘娘略用些解暑。”

      惠娘抿嘴一笑,随意尝了两口清汤,仍向萱娘道:“还不知这桃花糕怎生做法?待吾回宫,亦命御厨如法炮制,如此,便能常食金谷园美食。”

      萱娘垂首低眉,慢语细声,一一解释道:“说来其实简单,此桃花糕因在面粉中揉入桃瓣,因此品之有一股桃花清香。最难得是这模具,全银打造成桃花样式,又将糕饼染成桃红,形态逼真,未食先喜,食后自然可口。”

      “早闻绿珠夫人最喜桃花,想来,这也是常侍为讨佳人欢心所为。”惠娘淡笑接口,忽尔挑眉看向我,叹道:“果然面若桃花,虽身怀有孕,未减半分清丽,反添许多妩媚,难怪常侍宠爱。这般模样,只怕世间男子皆喜。”

      我不知如何作答方才稳妥,含羞一笑,腹中孩儿适时踢动一下,似乎也在与我玩笑。

      “当此美景,怡人舒畅,本宫欲在此小休,闲杂人等皆退下吧,留绿珠夫人与本宫闲话即可。”一盏茶功夫,众人皆有些恍神,惠娘淡淡开口,将萱娘并一应随从遣返,唯留下我一人,虽然不堪劳累,也只得勉强相陪。又不知石崇几时回府,轻声询问正退出山亭的烟霞,“老爷何时回府,可有消息?”

      话音未落,惠娘轻笑出声,冷冷道:“皇上允本宫金谷园一游,自然将石常侍遣走,否则本宫与前夫私下相对,这礼节,恐怕说到那儿都行不通。”

      疲惫之下,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惠娘离开金谷园时,我来此间时日不长,与她并无交集,且彼时对石崇敬多于爱,反而不曾在意园中娘子,不若今日,专享独宠,引人侧目之时,也时常观注他人反应,以免己身被动。

      “酉时三刻,本宫起驾,便是皇上与常侍议事完毕之时,夫人无需挂碍,吾二人未曾深谈,今日恰有缘份共处,何不安心与本宫话旧?”惠娘挑眉向我,那一双杏眼,看似含笑,其实目光甚为凛厉,使人不自禁颌首应诺,越发摸不透她此行来意。

      日头偏西了些,金谷潭内的荷花兀自随风招摇,莲叶下的锦鲤悠哉戏水,山谷中有树荫沙沙作响,听得久了,便生出丝丝困竟,强睁眼皮,看见那潭水中倒映的崇绮楼,层层叠叠,似塔般高耸,虚实之间,令人恍惚。

      惠娘半晌无话,我倚在石桌上养神,夏风拂过脸庞,她恍若入定般,沉入这美景虚幻之中,引无尽瑕思,深陷在如烟往事里,面容沉静,平淡下似有无尽唏嘘。

      不知为何,今日的时光过得特别慢,仿佛停滞一般,人、物皆成画面,不随时光而转,连金谷涧水亦放缓了脚步,缓缓向园外流去,如面中静谥之瀑。

      “娘娘若累了,可至内室休息,园中景色虽美,久坐伤其筋骨。”忍不住困顿,我出声打破这寂静,惠娘似被人点醒,稍一怔愣,缓缓从椅中坐起,走至亭边,远望那飞檐四角的崇绮楼,感叹道:“人非物更非,不过年余,恍若前生。”

      “娘娘~”

      “年少时以为有所倚傍,孰知不过是一厢情愿。”她似乎不需要有人与之对话,只是旧地一游,难免心绪如潮,有人倾听也好,无人会意也罢,惠娘兀自娓娓道来,一任心头往事,重历一番。

      “一厢情愿却也罢了,可笑去年入宫时,竟抱必死之心。说起来,本宫要好生谢谢夫人才是,若非夫人,又怎得今日之尊贵?”言语一转,惠娘转身看我,唇边挂着一抹淡笑,如讽刺,更似自嘲。“说起来,夫人可能不信,宫中佳丽虽众,却不比金谷园人人貌美。皇上喜好不定,所宠之人,从未长过三月。”

      早闻皇上好色,且性情多变,宫中嫔妃因此争奇斗艳,可谓费尽思量,更有甚者,将盐涂抹于自家宫园外树叶之上,待皇帝宠幸羊车一过,便驻足吃那盐叶,以获当晚之宠。我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触,若为女子,心底必苦,但贵为天子,是否真与常人有别?连感情也觉奢侈。这种种因缘,实在为我不能理解。

      “后宫乃集美之地,然以娘娘之才貌,皇上定然犹为宠爱,非三月之说能论。”我小心接话,却引来她冷笑数声,不屑道:“承夫人吉言,本宫承恩,算来已近一年。”

      微笑展颜,刚欲恭维几句,惠娘继续道:“若非夫人,本宫只怕永远都是金谷园一介寻常娘子,既无名份,恩爱亦难长久。若非夫人,本宫难见天颜,更难得今日之尊贵;若非夫人,本宫更不会以已嫁之身伺候皇上,尝尽世人耻笑……”

      “娘娘~”

      “若非夫人,吾又何能历尽人世曲折坎坷,再不似从前单纯任性?”惠娘心中有恨,更多的却是矛盾,连连苦笑,摇头道:“这般说来,本宫岂不是应该好好谢谢夫人。”

      我怔住,见她步步逼进,本能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亭子边上,再无路可走。

      “娘娘,绿珠初进金谷园时,诸务不通,并不知何处冒犯娘娘,但若事事因绿珠而起,绿珠愿受惩责。”

      “惩责?本宫只是要谢谢夫人,何来惩责?”她扬眉轻笑,终于停在我跟前,“可惜男子之爱,终不长久,皇上如是,常侍未必不如是。吾要来谢谢夫人,让本宫明白这道理,还不算太晚。只是……”惠娘的目光慢慢落于我高隆起的肚腹上,啧啧摇头,表情扭曲,分不清是笑是哭。

      “娘娘~”我护住肚腹,控制不住的惊慌。

      她又靠近了些,凑得如此之近,反而看不清神情,唯觉那眼神渐渐严厉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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