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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夜宴(上) ...

  •   因白日围猎之故,席间颇多野味,而石崇所猎一对鹌鹑,煲作一碗浓汤,奉于屏风之后的主桌。
      我与石崇同席赴宴,但他坐于屏风一侧,能与众人饮酒笑谈。我则躲于深处,从屏风后可观外间繁华。

      “这鹌鹑炖得如何?吾命园中厨子,以绿珠家乡之法熬制,可合绿珠口味儿?”歌舞尚未登场,席间热闹非凡,从屏风后望出去,约摸二十来桌盛宴,几乎请齐朝中显贵并当地乡绅。石崇心情大好,探过身与我闲聊。

      多久未置身此繁华温柔乡,这熟悉的场景也将我感染,如重回昔日时光——那夜间煊闹的倚红楼,灯火通明、众人俱欢,调笑间,醉到多少凡夫俗女,又或者才子佳人。

      我半倚于软榻之内,饮得一口浓汤,笑向石崇道:“甚好,连骨头亦炖得酥软,汤浓肉烂,入口鲜美。”

      “绿珠喜欢便好。却不知猎此鹌鹑颇费周折,夏日林中野物虽多,但林深叶密,不易发觉,众猎犬围堵之下,亦只得几只野兔、数只野鸡,此鹌鹑乃无意中发现,藏于极深的林间,羽毛与枝叶相仿,刚欲逃时,吾射出一箭,却未射中,眼看就要飞离,数枝羽箭齐发,猎得其中一只,另一只亦不再逃闪,似呆愣般,守在同伴跟前,直至猎犬将其捕获。”

      他说得兴奋,我听得哀凄。心中隐隐作痛,但为这为情为义丧生的野鸟,几乎泪盈满眶。再看那碗浓汤,似能见它们血肉模糊、生死相依,再咽不下半口,挥手推开道:“季伦好生残忍,生生将此爱侣分离。”

      “分离?如今它们可是骨肉相混,再也分不出彼此了。这般结局,方对得起至死不离之情义。”石崇不以为然,轻笑摇头,“绿珠妇人之仁,吾早该料到,不该浪费这碗好汤。”

      “季伦若爱喝便拿去,何必冷言嘲讽,吾为妇人之仁,季伦岂非男子之残?吾二人各行其道,无需勉强彼此。”有孕之人,说话未免任性,且石崇对我,历来诸多忍让宠爱,因此这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引得一旁侍立的婢女,暗自交换眼色,嘴角微微上扬。

      幸而石崇并不在意,连声道:“可惜矣~”说时摇头将那汤指向外间,扬声吩咐,“将此汤赐于孙秀,他今晚献艺奏琴,莫让席间贵客失望。”

      “诺。”来人应声而答,正欲上前取碗时,石崇喝道:“慢。孙秀本是伺候夫人的小厮,既得沾光,命他亲自上前谢过夫人赏赐。”

      “诺。”

      “既命他于众人前献艺,又何必多此一举,扰之习练。”我不明石崇用心,眼见歌舞即将开场,已有乐师坐于不远处戏台之上调试音调,却又唤孙秀前来,正拦阻时,眼梢瞟见一侧酒宴之上,赵王正把玩一只酒盏,身倾向主桌,目看向酒宴,而笑,却似乎是对着领命走上前的孙秀。

      “谢主人赐汤。”孙秀俯身行礼,引得席间众人眼前一亮,我也随之望去,见他不若平日从奴打扮,换了一身月白色素朗长袍,乌发高高束起为冠,越发显得眉目清朗、身形欣长,于众人之中,气质卓而不凡,似鹤立鸡群,耀眼夺目。

      “汝该谢夫人慈悲心肠,凡事……”石崇说时一顿,沉吟道:“凡事惯以他人为先,连此飞禽,亦多怜悯。”

      “如此,多谢夫人。”孙秀转向我,他的目光如同能射穿那道藏有玄机的屏风,我藏于其后,不禁为之动容——那里面有太多不舍,但更多的,却是决绝。

      不懂他为何这般神情,我借着他人惊艳的目光,突然发觉,孙秀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从前如弟,今夜如兄,那坚定的眼神、紧抿的嘴唇,还有足足高出我一个头的身量……也许,我早就不该把他视为需要保护的幼弟,反而,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我,毫无怨言。

      “不用多礼,听闻秀当于今夜于诸贵人前献艺,吾已可借此良机,得赏秀之琴技。”

      “夫人过誉,孙秀不过班门弄斧,其才其艺,皆不能与夫人相比。”话音未落,一旁有人哈哈大笑,不必看,也知道是赵王,他斜坐于椅中,开怀道:“素闻石府侧夫人娇声若莺啼,果然名不虚传,又体恤下人,心慈更比貌美,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赵王客气,谁不知赵王心系百姓、效劳家国,此乃大慈,非贱内小仁小义可比。”石崇说时端起酒杯道:“今日邀皇亲显贵、朝中众臣请来赴宴,蒙大家不弃之情,下官先饮为敬,谢赵王……赏识之恩。”

      “哪里哪里,常侍之私邸金谷园,精美绝伦,堪比皇宫内院,乃文人雅士、显贵皇族向往之地,何来嫌弃之说。”

      二人客套,笑挂在面上,然不达眼底。我不喜赵王肆无忌殚的眼神,上下打量孙秀,凑近身对石崇低语道:“夜已渐深,命人起舞,以助酒兴可好?”

      “好。”石崇欣然应允,高声道:“传令下去,命萱娘领舞,以娱宾客。”

      “诺。”有侍女齐声应答,引得众人俱奉承道:“常侍府上地大人多,亏得常侍精心管理,众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似这般规矩,寻常人家如何能比。”

      “正是,常侍如今赋闲在家,自然有心打理家务,莫说这金谷园气象宏大、装潢华美,就说这府中从奴丫环,个个俊美无比,如花衬绿叶,令人赏心悦目,确为宴客享乐之所。”赵王接口,话中有话,却不理众人侧目,端起酒盏,自饮一杯,似甚为得趣儿,然目光却始终落寞,也不看缓缓亮起的戏台,也不听徐徐奏响的乐声,兀自半垂着头,与他身侧的王恺低语。

      孙秀退下了,石崇关注于台上,众人的谈笑声收敛了些,周遭静了下来,我侧耳听去,那乐声飘渺,忽远忽近,甚不真实,反而是旁桌的赵王与王恺,私聊声断断续续传入屏内:

      “王爷若喜,可索要之,一介从奴,岂有难得之理?”

      “国舅不知,鲜花需有绿叶扶持方为最美,独得其一,皆不为美,且本王不喜勉强之事,何需惹人厌恨。”

      “既如此,又何需索于心头,终不能忘,这般情痴,不似王爷素来为人。”

      “罢矣罢矣。”赵王叹息摆手,席间尚未开饮,他已将自己灌得半醉,醉眼惺松,望向戏台,唇边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似自嘲,又似寂寞。

      我暗自揣摸他二人话中之意,半惊半惧,不敢细想。思量间,乐声渐渐高声,琴笛相合,琴声悠长回味,笛音舒缓柔和,如拉开层层大幕,有人从幕后步出,踏乐点、扬美目,举袖揽月、弯身若柳。看那身姿曼妙,引纱裙起伏,如浪般翻卷,似花开如锦。

      乐声起、舞姿动,席间反而一片静谥,连赵王也不由敛声摒息,看向戏台之上。

      未料到萱娘有如此之功,她的每一个旋身、每一个抬足转手,皆无比熟练,而最引人注目之处,当为她的眼神,随每一个动作,或灵动,或娇巧,或含羞,或热烈……

      “不知萱夫人如此舞技,从此,绿珠再不敢言舞矣。”我暗自叹服,不禁称赞,却引来石崇轻笑,斟酌道:“萱娘胜在技艺超群,非一般舞姬可比;而绿珠则胜在天成姿态,如花之精灵、水之钟秀,非艺可取。”

      “季伦此话有失偏颇,舞之精粹,固然取其神也,然不可无技相扶,否则如木质人偶,即使做得精妙,然被木身所限,亦无法表达心内所感,更何来舞姿之说。”

      石崇并不与我争辩,只是上前与我耳语道:“绿珠若献艺,莫说金谷园中,只怕晋朝上下,无人能比。汝可不信,但此间便有胜过萱娘之人,绿珠片刻即知。”

      “哦?还有舞姬比此更胜?”我来了兴致,略坐直身,以厚垫相靠,紧盯于屏风后的戏台,那一音一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俱牵动我的神思,同样,也迷住了席间众人——有人把酒欲喝,却忘了举杯;有人相近私谈,却忘了开口;还有人自怀心事,然当此良宵美景,也放下心结,专心赏此舞艺琴技,似忘魂般迷失于萱娘高超的技艺当中。

      一曲终了,喝采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向石崇恭维道:“此舞姬颜色既美、舞艺更美,不知常侍从何处觅来此间,却至今日方让吾等共赏,着实乖滑。”

      石崇挑眉一笑,避开人言,转向赵王道:“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不妨石崇突然搭讪,赵王似有一窒,这才缓缓开口,“美则美矣,韵味不足。不若桃花,艳质天成,乡气中透着一股媚态,非他花能及。”

      石崇倒也并不生气,轻笑数声道:“王爷喜桃花?这却未曾听闻。”

      赵王并不答言,自与座中贵客道:“潘岳自任河阳县令以来,在县内遍种桃花,花开时节,缤纷灿烂,致美如梦。可惜今年未至河阳赏花,桃花有知,必定寂寞。”

      “可不是,听闻今年河阳桃花盛放,引得当地乡绅富户俱携家眷共赏此景,桃林热闹,比洛阳集市犹胜。”王恺接口,却也诧异,不禁又问,“王爷从前喜梅花素雅,怎么又改了桃花灿烂?”

      “梅开无叶,不若桃,叶衬柔红,相得益彰,可谓缺一不可呐~”赵王说时拖长音调,看向屏风之内,慌得我朝后躲去,这才反应过来外间看不到屏风内的情景,但还是被他专注的眼神吓了一跳。

      石崇哈哈笑了,半晌方扬声向我道:“不知可是桃花仙子临世,怎生一年来,有这许多人爱上这乡野之花。”

      嗔他一眼,正欲埋怨,石崇朗声开口:“早闻王爷喜世间美色,不独爱一枝梅桃。萱娘之舞虽好,难入王爷青目亦在意料之中,但今夜尚有余兴,不知王爷可还有兴致观赏?”

      “本王有心赏尽金谷园美景美色,今夜陪常侍不醉无归如何?”

      “季伦~”我压低声音唤身侧笑中自有深意的石崇,总觉今夜之宴,极不寻常,而我竟然隐隐有些惧意,排斥这暗中较劲儿的赵王等人,“夜已深了,吾想先回房休息。”

      “绿珠累矣?然平日此时尚未安寝。”

      “可~”

      “兴致刚起,绿珠若走,留吾独坐席间,未免无趣,若非极累,略再多陪吾些时可好。”石崇打断我,话虽似征询,其实已拿定主意,不待我答,吩咐外间道:“命园中娘子为众贵客布菜贿酒,曲艺莫停,以助酒兴。”

      “诺。”侍者应声而下,须臾功夫,数十位佳丽依次入得席间,其身影聘婷、样貌多姿,丰腴清瘦、秀丽端庄,各有颜色,如彩蝶飞入花丛,艳美之态,看花世人双眼。

      “金谷园遍藏天下美物,此话非虚,这般阵仗,连皇宫内院也堪弗如。”赵王似在称赞,但明显不似席间他人那般痴迷于上前的佳丽美色,沉醉在莺莺燕燕的娇语声啼,反而神色间颇多嘲讽,这般富贵繁华景像,偏不入其眼,摇头低叹间,向其桌上诸人道:“女色过娇,亦显妖气,无天然纯粹之美,令人扫兴。”

      此话才落,服侍赵王的美人儿面色即有些沉郁,却又不敢发作,端坐一旁,若有所失,不知怎生应对。

      众人开怀而笑,各往美人口中讨酒,不再与之寒喧。乐声又起,我却失了兴致,本不欲看,但几遍乐响之后,忽听众人叹息,继又摒息,如此惊叹,引得我展眼望去,人却不由呆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夜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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