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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返家 ...

  •   我自东门出城,并未前往马车处,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城外闲逛,心潮起伏,难以平定。

      陌上野花甚多,与我记忆中幼时乡间景色相似,可我无心赏花观景,杨氏的话犹在心内翻腾,反复问自己,是否愿意?却已没有确切的答案。脑海中混乱一片,一时是初遇檀郎时他郎郎的笑声,还有清透犹豫的眼神;一时却又是石崇自负的神情,严厉的,看向我时,却又可以如落叶般温和烂漫。

      我从不认为自己可以选择命运,总是等待被命运选择。可如果,让我也选择一次,也许……不,没有也许,一切都过去了,如风似雨,只是心底的幻境。我愿爱你,只在最初那一刻的悸动;我愿爱你,只在豆蔻时最朦胧的甜蜜心境。

      如同迷途的鸟儿,最终要自己辩明归家的方向。极目望去,金谷园所在一方似遥远不可及,可一步步行来,头一次觉得,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迈向自己的命运。

      乘车路途并不遥远,步行却颇费力气,偶有乡人经过,皆甚是诧异——如此贫脊乡间,如何会有丽妆娘子独行?

      幸而今日换了寻常布衣,虽精致些,并无花纹,纵惹他人侧目,也只当是城中小富人家女儿擅自出游,皆露出了然神色,冲我缓缓点头。

      “这位小娘子,此时天色虽早,若再迟些回城,只怕府中着急。”一位老农自田间唤我,满面皆是汗水,面膛被晒作黑紫色,握住锄头的双手粗大有力。

      “老伯多虑,吾往这边行,正为归家。”

      “小娘子似洛阳城中人士,怎生家却在城外?”他嘿嘿一笑,弯腰拾起身畔水壶,“日头毒辣,若小娘子不弃,此壶中有水,老朽还未饮得,此水甚为干净,小娘子略润润喉再往前行不迟。”
      “多谢老伯,只是老伯辛苦劳作,自己尚水未沾得半滴,吾却怎好先饮?”

      “小娘子莫非嫌老朽碗脏?”老农咧嘴一笑,大步走上前,将他的器皿置于我眼前,“吾虽是一介农人,吾家娘子从前亦在大富人家做活,甚爱干净,小娘子且看。”

      我忙接过那碗,双手捧起,冲老农笑道:“老伯客气,吾正口干,适逢老伯送水,怎会嫌弃?”
      说时老农哈哈大笑,自替我斟得一碗甘泉,那水色澈透,反衬日光,闪闪发亮,“小娘子嘴甜,老朽甚是喜爱。”

      心中烦闷一时散了些,瞧那老者毫无掩饰的笑容,还有如菊般干瘦的脸颊、黄褐色无采的牙齿……乡人自苦,又苦中有乐。若换作往日,我能添饱肚腹已然足亦,何况如今,已是衣食俱优、多人伺候。如此还有甚可愁?不过庸人自扰、为情而绊。

      饮尽一碗甘泉,回味微甜清洌,喉间不适立消,心间烦恼亦自远离了些。我称谢继续往前,却听老农自身后唤我,“小娘子且住。”

      “老伯还有何事?”

      “老朽见小娘子貌美如花,穿戴打扮不同俗人,冒昧问一句,小娘子系何家女儿?”

      “让老伯见笑了,洛阳城外金谷园既为吾之住所,因今日独自前往城中闲逛,与车马走失,这才步行归府。”

      “金谷园?”老农似有明了,须臾间,眼中羡慕又兼怜惜,竟说不出的复杂。

      “老伯若无事,吾先行一步,若晚亦,只恐遭人责备。”

      他未言,只是略微点头,冲我挥挥手,神色沉重。

      回身走了好久,犹觉得那老农的目光似悲似悯,始终与我相随。却听不见他低声叹道:“繁华终有尽时,还望此间世人,皆有善终。”

      善终?何为善终?我想不透,世间之路亦如这归家之路,走一步是一步,难料下一步有怎样的变化。果然还未走到金谷园,远远传来马蹄声,听上去竟人数众多,我展目望时,由远而近一队人马,扬起风尘滚滚,看不清为首的是谁,想往一旁避让,却恍惚听见有人高喊,“主人,绿珠夫人正在前头不远处。”

      是石崇?眯着眼瞧,片刻功夫,他们已骑至我跟前儿,为首的果然是石崇,另有檀郎相随,一人脸上阴云密布,另一人却关怀切切。

      “老爷~”我俯身,石崇陡地下马,压抑不住的怒火,让他双目充血,还未走近,已高声吼道:“汝眼里还有吾这个老爷?”

      “绿珠~”

      “住口。”眼前的人暴怒异常,双手紧握成拳,鼻翼喷张,颈侧的血脉清晰可见。“何人给你的胆子,抛下杨夫人独自在城中焦急,自己倒一人行于乡间?”

      张张嘴,无从辩解,今日果然错了,不由跪倒在地,见他动怒,亦自恐慌,讷讷说不出话。

      “说话呀,怎生无话可说了?”石崇狂吼,一双皂靴在我面前踱步,来去数趟,仍控制不了极怒的心绪。

      “石兄消消气儿,绿珠心性直爽,为人素来稳妥,今日定是拙荆有甚怠慢得罪之处,方惹绿珠心伤,擅自独行。”

      还是一样温柔细致的声音,如细雨般滋润心田,念及今日杨氏对我所言,不由心酸难耐,咬住嘴唇,憋住那阵阵涌上的泪意,我倔强的跪在那儿,等石崇发话,等他宽恕,或者,等他认输。

      良久,石崇不言,偷眼望去,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任檀朗苦苦相劝,任一旁侍卫环绕相待,似存心与我呕气,始终不肯发话让我起身。

      “石兄~”

      “潘公子不必劝了,绿珠自知错得离谱,罪无可恕,只求老爷赐一安身之所,青灯古佛相伴,亦无所悔。”

      “你……”本已沉默的石崇再度暴怒,猛回身看向我,冷笑道:“绿珠从开始既不愿意,何必自请?”

      “老爷从开始亦不愿意,何必随愿?”我也不知怎的,管不住自己的心口,他一句话未话,我已顶撞跟上,两人相互伤害,一言一句罢了,惹得他紧咬牙关,目光凛凛,几乎要将人生生看穿。

      “绿珠,先起来再说话。”檀郎犹豫着欲扶我,手才伸至跟前,石崇已跨步而至,一把挡开檀郎,猛地将我抱起。不由低呼一声,却听他冷冷道:“汝欲随心?偏不能让汝随心。”说时不待众人反应,已将我扔至马背,自己翻身而上,驾的一声,打马狂奔。

      拦腰俯于马背,上下颠簸甚是难受,我挣扎着欲起身,却被石崇按住,“绿珠想要什么?若想离了金谷园,只怕不能从汝之意。”

      想答他,却说不出话,肚腹处咯得生疼,且扑面之尘,引人咳呛。我紧紧抓住他的裤腿,怎么也没想到石崇会如此暴怒,今日出游,又是这么个下场。

      “石兄,快放绿珠下来。”檀郎打马追上,我瞧见他的座骑离我不远了,越来越近,焦急的声音竟有些许慌张,一向淡定的他,亦开始失态。

      “驾~”石崇恍若未闻,猛踢马腹,扬鞭催马,赤焰吃痛,撒开四足狂奔,开始尚能看清赤焰上下翻落的马蹄,久而久之,亦不知是被尘土眯了眼,抑或是身上疼痛愈烈,眼前慢慢模糊,当最猛烈的恶心感过去之后,渐渐失去了知觉,手上一松,彻底失去了攀附的力量。

      不知过得多久,当我悠悠转醒,眼前是绛色的纱帐,身上盖着锦制的被褥,有一瞬间,我诧异倚红楼何时如此大方,连外头的薰香也用了昂贵的冷鹤(香名),可才一转身,肚腹处隐隐作痛,这才反应过来,此间是金谷园崇绮楼——我的内室。

      “夫人醒了?”烟霞在外轻声相询,掀开帐幔一角,我瞧见她欣喜的表情。

      “我睡了多久?”想起身,奈何小腹使不上劲儿,掀被一瞧,轻透的纱制睡裙下面,象牙色的肌肤青紫一片,涂了淡黄色药膏,青淤若隐若现,观之可怖。

      “夫人哪里是睡,分明是疼得晕了过去。”烟霞一面答,一面将我撑起,又命外间小丫头道:“快回主人,夫人已醒。”

      “回他作甚?”我不由来气,回过头看向被角,今日才看清那繁复的绣花却是牡丹,一朵朵在我床榻间盛放,姿态富丽大气,牡丹园中最美的那束亦犹不及。

      烟霞啧啧道:“夫人未见主人回府时的脸色,满面沉郁焦急,亲抱夫人置于榻前,斥退一应下人,待医士诊断后,又亲为夫人上药……”

      “他上的药?”我不竟追问,语调一高,牵得伤处又是一阵巨痛。

      烟霞瞅我一眼,缓缓点头,替我拉高身后的软枕,刚欲说什么,屋外有人高声回:“主人至。”

      话音未落,石崇已掀帘而入,天色晚了,烛火已亮,他的面目有些看不真切,逆着那光,只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几步跨上前摒退烟霞,自坐在我身后扶住我。

      微侧身,想避开他的亲近,石崇似不露声色,手上却加力固住我,半晌方道:“还道绿珠出生贫寒,自然也吃过苦头,怎知几下就颠伤了。”

      胸中本有郁结之气,听他如此一说,倒忍不住噗哧轻笑出声,“如此说来,老爷将绿珠送至奴所再吃些苦头,便可挡神驹狂奔之势。”

      两人哑然,相对展颜,石崇眼底的焦虑变作疼惜,良久,只听他轻叹道:“绿珠还想走?”不待我答言,将我揽至怀中。静静躺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一下复一下,沉稳有力,亦如他的为人,可偶尔,也会急跳一阵,仿佛心有所念,总不得安生。我们已生在这人间富贵乡,吃穿用度皆为往昔不敢妄想,可到头来,我与他同样不得安生。两相折磨,总弄不清对方想要什么,那夜我窝在他怀里入睡,当眼皮酸涩,再也支持不住合拢时,突然想起忘记告诉他: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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