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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懊侬 ...

  •   我坐在窗边发愣,清晨的阳光刺破夜的黑暗,天边透出一抹红霞,月亮与星星逐渐退去,墨蓝色的天色慢慢透亮,这是伤后第三天,每天两次换药、三次喝药,我被拘在这崇绮楼也已三天,不知,不知檀郎何日归河阳赴职?

      “夫人,该换药了。”烟霞手捧药盒,推门而入,见我自坐在窗前,不由嗔道:“夫人又不体恤身子,伤还未好,也不好生休息。”

      我笑,低下眼睑既瞧见楼下金谷潭中的荷花,在晨光中亭亭玉立。“苦夏难耐,每日清晨既为一天中最好时光,不冷不热,又有凉风拂面,甚为惬意。”

      “话虽如此,夫人也得保重才是,主人已三番几次交待奴婢好生伺候,又不许一干人等前来看视,可知是想让夫人好好休养。”

      “潘公子呢?他可要回河阳了?”我忍不住问,恨自己总是忘不了初见时的惊艳,还有他深情的目光。

      “嗯?”烟霞一愣,这才走上前道:“这却没听说,只是这两日潘公子与主人似是不和,二人白日各访其友,夜里早早安歇,自夫人伤后,亦未摆宴。”

      思及杨夫人那日所言,不由愣了,不知他是否与他说过?更不知他作何应答?一介妾侍,就算送人也属正常吧?更何况,我二人并无夫妻之实。

      “夫人,奴婢为汝换药。”烟霞撑着上身,替我解开中衣的扣绊,淤青散了不少,清凉的药膏涂上去,压住了腹内那丝躁热,甚为舒爽。

      “已好了不少,从今日始,每日涂一次即可。”

      “那可不成,主人有命,万事听医士吩咐,不许夫人擅作主张。”烟霞摇头,又冲我笑,“这几日主人除公办外,几乎寸步不离夫人,惹诸娘子艳羡。”

      果然,石崇自那日后,每夜都在我房中安寝,只不过三天两晚罢了,我居然开始依恋他温暖的怀抱,那个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依靠的臂腕,让人莫名心安,让人莫名感动。

      可如何解释呢?谁会相信我们只是相拥而眠,连一句话都没有,他抱紧我,在他怀中,神情复杂,让人窥不破其内心的真实。几次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两人各有心事,却谁都不愿先一步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正自走神,烟霞手上一滑,整个人跌倒在我身上,手掌压着伤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恕罪。”她忙不迭起身,仓促下又弄翻了药盒,药膏缓缓流了一席,越发引得烟霞慌乱,哭丧着脸,既忙于请罪,又忙于清理狼籍。

      “烟霞莫急,并未伤吾,收拾了药膏自下去吧。”

      “夫人~”才欲说什么,外头有人高声回,“惠夫人至。”

      不由诧异,石崇令诸娘子不得召唤不可入崇绮楼,又命我专心养伤,不让他人相扰,甚至杨夫人数次欲亲来探视皆被回了,怎么惠娘却还能来?

      忙着起身,披上一件长袍,还未系上腰束、整理散发,她已扶着一位侍女,抬脚跨入门坎。

      “惠夫人来了?”我上前请安,半跪于地,只听见她冷冷一笑,半晌,又无下文。

      “烟霞,快上茶点。”

      “诺。”

      “不必了,吾至此,亦不过廖廖数语,说完即走,不敢相扰。”惠娘来者不善,一应下人皆摒声静气,自往屋外相候,不敢得罪这一金谷园中的红人。

      “惠夫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听闻青楼女子,惯使手段,绿珠以为如何?”她眉眼轻挑,神色倨傲,斜眼看向我,满面皆为不屑。

      轻笑上前道:“却不知惠夫人何处得来的消息,绿珠却不知道。”

      “不知道?”惠娘扬声问,“依吾看,汝深得其道,否则如何会使这苦肉计?”

      “苦肉计?绿珠不明夫人之意,若说此次得伤,亦是绿珠任性妄为所致,罪当应得,何来苦肉之说?”我淡淡接口,自坐在桌前饮茶,茶水温热,茶香清雅,与这场面甚是不符。

      “好一张巧嘴,难怪哄得老爷神魂颠倒。汝莫得意,此间非红尘青楼,老爷所爱,亦非稚气娘子,不过一时怜悯,偶生情义,终不长久……”

      “惠夫人~”我打断她,早料到有妻妾相争之事,却未料如此直白赤裸,“吾二人同为金谷园侍妾,何必当面与人难堪。情之长久与否,绿珠不能把握,想夫人亦不能预料,何不各行其道、相安无事来得稳妥安生。”说时抬眼瞧惠娘,她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指着我轻斥,“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小蹄子,此话亦敢对吾说?”

      “绿珠敬重惠夫人,因此冒昧直言,惠夫人天生丽质、才貌双绝,宠冠金谷,何必庸人自扰,与绿珠为难?”

      “为难?汝却还不配。”惠娘接口,鼻中轻哧,“汝记着,老爷如何且不论,可自汝来了,园中姐妹失和,老爷与潘公子兄弟呕气,这却是不争之事实,红颜祸水,当为此论,汝要当心,当心最后赶走你的人,正是今日宠纵你的人。”说时冷笑数声,转身挥袖而去。

      “夫人,您无事吧?”烟霞随后入屋,低声问我,又轻言道:“因素日惠娘得宠,因之下人们不敢深拦,这才让她闯了进来。”

      “算了,她不过前来探视。”低叹一声,莫名疲惫——一切恩宠还未开始,一切争斗已然上场。在这金笼一般的私园深处,最最可怕的,也许并不是冷遇,而是这四面埋伏的楚楚娇娘,稍不留神,就陷于团团包围当中,连自我保全都难。

      日头慢慢升高,天气渐渐躁热。今年夏天雨水稀少,暴雨偶至,不足灌溉良田,旱灾眼看将成,朝廷想方设法调集四方水源以保洛阳稻米生长,金谷涧内也搭建渠道,将水引至附近田地。

      我忽然想起家乡,夏日比洛阳闷热,多有毫雨,时常泛滥。幼时住在双角山下的小村,曾遇一次洪灾,白江水淹至村口,村中青壮俱已逃难,唯留下些老弱妇孺行动不便,日日见那江水高涨,人人愁苦哀戚。吾家几亩薄田亦被水淹,阿母抱着尚未成年的阿姐与我,哀哀痛哭。

      “阿母,阿妹尚小,汝莫吓着她。”阿姐强忍着悲凄,双眼红了,却犹努力笑道:“虽则今年田地被淹,可吾还能做些针线,卖予城中贵人,安然渡过冬天应无问题。”

      我偷偷抬眼看她们二人,内心懵懂,不知阿母为何悲伤,更不懂阿姐面上为何这般坚定。

      “大丫不知,此洪水若再涨下去,贫家亦难保全,针线虽能卖些钱粮,却换不来这遮风挡雨一介茅舍。”

      “阿母莫急,这两日毫雨渐小,江水虽涨,久久未漫入村中,可知老天惜人,断不会绝我母女后路,只要再赶数幅绣活,换些米粮,捱过今冬,明年田地肥沃,定然富足。”阿姐说时拍拍我的后脊,回身往桌前一坐,拿起针线劳作。

      阿母抽泣着亦自收泪,欣慰一笑,将我抱在怀中,盘腿坐在榻上也开始缝制衣物。我固执挽着阿母的手,却看向阿姐,她的一双手早已粗糙不堪,关节处全是茧痕。只见她微抿着嘴角,倔犟坚强,透过她的目光,我似乎不再惧怕外头的风雨,亦不再惧怕年年的艰辛,抱紧阿母,直至夜深灯亮,直至难耐瞌睡眼睑微合,仍能看见阿姐犹坐于灯前,十指忙碌,一针一线,绣着我们的未来。

      不经意,一滴泪滴落眼前。走至窗前,极目远望家乡,远望那些过往,所有一切只在我记忆当中,再清晰也恍惚、再咫尺亦天涯。不由喃喃: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低吟数遍,脸颊已湿,不禁哑然失笑,抬手欲拭,身后有人走近前,我只当是烟霞,并未回身,只吩咐她道:“汝出去吧,吾昨夜走困,此时欲睡会儿,不用人伺候。”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身后的人没走,反而一字字重复适才所吟之曲,声音低沉缓慢。

      惊觉回身,他已上前抱住我,熟悉的怀抱、温柔的体温,还有,冷峻却又可以多情的眼神。

      “老爷~”

      “绿珠思乡。”石崇似问似答,轻轻替我拂去面上泪痕,“这金谷园藏尽天下奇物精华,却还是难慰绿珠的思乡之情。”

      “没。”我慌忙解释,却被他捂住嘴,淡笑摇头,“素闻绿珠亦能诗文,今日方得赏绿珠才情,一曲懊侬,情感真挚、美妙幽婉,不负绿珠才名。”

      “老爷过誉了。”

      “绿珠还欲与吾客气到何时?”他打断我,突然打横就我抱起,轻放置榻前,双目含情。

      欲说什么,又似多余,我如同被他的目光定住,看向他的眼眸,竟不能挪移。良久,身前的人长叹一声,俯身下来,微微一顿,缓缓含住我的双唇。

      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当他碰触到我的那一刻,一颗泪珠势滑下,他的唇柔软温热,轻轻将我包容,心底荡开丝丝涟漪,一圈圈漾开来,搅乱了原本平静寂寞的内心。

      “绿珠~”我听见他低喃我的名字,无限温存疼惜,辗转着,舌尖闯了进来,轻轻抵住我的牙齿。

      原来爱是这样的?我似乎有些明了,又似乎不甚清晰。闭上眼,感受他掌心的灸热与唇齿的温柔。灵魂深处那些孤独与自卑一点一滴消退,我在他面前,亦可如一个寻常女子般承欢示爱,而不是,不是一介阿妹,永远被他怜惜着,亦永远仰望着他,不敢将爱慕之情泄露哪怕分毫。

      不自觉攀上石崇的脖颈,两人皆是一愣,我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他轻笑出声,欲上前,却终于叹道:“珍珠微瑕,怎舍得就此毁之。”

      “嗯?”不明所以,却见他宠纵展颜,手掌置于我腹处,“此伤未愈,岂忍加力。”

      他话中带话,笑里有笑,让人不由羞涩难言,低垂着头,忍不住笑了,却仍不敢再看他索取的目光与忍耐的神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懊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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