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地有清霜》未抒

4、第 4 章

　　“......夫人今日起晚了，不曾用早膳，午膳略进了些粥，并半个笋丁包子和一些小菜，这会儿在疏桐馆看书，清疏先生正陪着。”
　　凭风聚精会神地听着下人的禀报。清疏不愧医仙之称，不过两日，凭风已觉得轻便不少。只是这两日，他从未见过霜寒，问起来时，清疏只说是霜寒渡蛊略有损耗，需要静养。
　　凭风便明白霜寒不愿见他。
　　倒也没什么好失落的。自霜寒嫁来，又何曾想过要见他呢。
　　可是他命里已处处是她的印记。那年阿娘把霜寒接回来，疏桐馆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凭风还记得霜寒领着他，在院子里手植梧桐。他体弱不能久站，只坐在一旁看着她，挖坑，植树，培土。那时霜寒笑意盈然地问他：“二郎可知这是什么树？”
　　凭风摇了摇头，霜寒就给他解释：“这是梧桐树。‘疏桐’出自虞伯施的诗作‘流响出疏桐‘。梧桐是高洁忠贞之树，咱们二郎啊，往后也要做个如梧桐一般的君子。”
　　叶凭风本无意做什么梧桐，他只想长长久久的同霜寒在一块儿。若霜寒是梧桐，他便是做那树上的黄鹂又如何？
　　如今这梧桐已成了参天大木，可种植之人或许已然后悔。
　　昔年霜寒坐在树下看书，天欲晚，暮色沉，她偶尔倚在树上睡去，给凭风撞见了，便去拿她手中的书，或是轻扯她的批帛。霜寒刚给他闹醒时形色朦胧，声音都有些奶声奶气，训斥起来也就失了威严，最后往往不了了之地执了凭风的手，送他回自己院子，或是留他一同用饭。凭风总觉得，疏桐馆的空气中流着蜜的味道。
　　霜寒嫁与他后，也常在树下打坐，纵是睡去了也坐得笔直。给他撞见了，便会遣退仆妇，与她在梧桐树下对坐，安静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霜寒容色端丽，如南州琼树，姑射冰肌。去了华山三年，更加气韵凛然。唯有在这样的时刻，凭风才觉得离她稍稍近了些。
　　他总想着让霜寒少受些委屈。他爱慕她，却让簪缨世家的娘子顶着“冲喜”、“童养媳”这样的名声不明不白地嫁过来，他无法补救，只能加倍努力，比旁人更加用功，江南谁人不道叶家宝树叶凭风出类拔萃卓尔不群，若非身体积弱，当是娘子们掷果盈车的好郎君。
　　可又如何呢？霜寒仍不愿多看他一眼。
　　是叶家宝树，不是值得她依托的夫君。
　　最初的时候，阿娘是怎么说的？——“二郎，往后这便是你阿姊了，你们得要相亲相爱才好。”
　　是了，阿姊。从一开始，便是他在强求。
　　可他哪想要什么阿姊，他要霜寒做他的妻。

　　霜寒十四岁那年，送她来叶家的雨集道姑云游归来，拜谢他的父母：“当年救命之恩，六载照拂之情，雨集代新昌谢过二位。今李林甫已除，帝京日安，萧娘也该归家了。”
　　叶琛夫妇二人便唯唯：“不过报昔年公主救犬子之恩，岂敢居功？遑论我们与新昌公主本为三族姻亲，觍颜也称得上是萧娘的表亲，族亲有难，断无坐视之理。”
　　又客套了几句，霜寒才随着仆妇施施而来，向雨集行礼，又退立到叶夫人身侧，敛眉垂眸。叶夫人笑着去拉她的手：“转眼都快成大娘子啦！只可惜婶婶不能给你操办笄礼了——可还记得雨集道姑？如今来接你回去了。”
　　霜寒迟疑着抬头，缓缓微笑道：“自然是记得的，道姑与叔叔婶婶对我们一家恩同再造，霜寒没齿难忘。”
　　叶夫人眼眶一热，轻轻搂着她：“你这孩子！哪指着你报什么恩呢？只盼着你以后顺顺遂遂，忘了过往的苦难就好。”
　　霜寒立时红了双眼，往叶夫人怀里靠。叶琛虽也动容，仍存了理智，转头对着雨集歉然一笑道：“内子同霜寒感情深厚，难免失仪，道姑勿怪。”
　　雨集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唤道：“蒙蒙。”
　　如此霜寒终是难以自禁，落下泪来。
　　蒙蒙是她的乳名，她生在寒露霜降交接之际，得名霜寒，乳名取东方朔“微霜降之蒙蒙”。自来临安之后，再无人唤过她这乳名。思及故土亲人，霜寒到底无法自持。
　　叶夫人一面用帕子给她擦泪，一面拍着她的背：“可怜的孩子......”自己也转过脸去抽泣起来。
　　叶琛劝了好一会儿，二人这才止住眼泪，下人早已捧了帕子上来给她们净面。叶夫人面色微赧，很是不好意思：“瞧我们娘俩儿，本应是高兴的事儿才对，道姑见笑了。”
　　雨集笑着颔首道：“夫人和蒙蒙感情好是好事儿，谈何见笑呢？”
　　又对霜寒道：“蒙蒙，过来。”
　　霜寒已渐渐平复下来，便去到雨集身边，任雨集抚了抚她的鬓发。
　　“一晃眼你都这样大了，当年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我，我一直未能尽责，还好如今总算能给她一个交代。”
　　又絮絮地谈了些家常，问了霜寒这些年身体可一直安好，是否有读什么书，平时闲暇爱玩些什么，一直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饭毕，叶夫人想着她二人或许有些体己话要说，便未另给雨集再安排厢房，只让她同霜寒去疏桐馆歇下，又叮嘱了下人好生伺候。

　　回到疏桐馆，霜寒才从雨集口中了解了这些年京中兄长们的境况。
　　昔年李林甫嫉妒萧家权重望崇，自她父亲萧衡尚主之后，李林甫更是视之如肉中之刺，蛰伏数年，终于在萧嵩死后等到了机会，买通下人，在一次家宴之上往饭菜里下了奇毒。萧衡本就体弱，当晚便撑不住去了，新昌公主因胃口不佳粒米未进，反倒逃过一劫，而霜寒同四位兄长则缠绵病榻，渐入膏肓。
　　新昌公主新寡，一面主持着丧礼，一面照顾着五个孩子，惊怒之余也苦无证据揭发李林甫，即是有了证据，凭李林甫如今一手遮天的地位，她这个出嫁的公主怕也莫可奈何。她生死可轻掷，可她还有五个孩子，她还得为他们考虑。更何况圣人自有了贵妃之后，愈发独断莫测，不纳进言了。
　　新昌愁肠百结，又是担忧李林甫会再下狠手，重负之下竟如风烛残年的老妇一般枯槁，独木难支。多亏雨集机敏，想起叶家有秽露丸，替她跑了一趟。
　　万花谷这年新制的秽露丸，拢共只有三十枚，正是五个人的药量，叶家全部转让给了新昌公主。
　　因着叶凭风的病，每年四大门派出新药，叶家都会收上许多——管有没有用，万一撞上死耗子，可不就大喜？正巧这年，万花研制了秽露丸，能解百毒，全被叶家买下。
　　听了萧家的遭遇，叶琛二话不说便拿出所有的药来。他母亲与萧衡的母亲是嫡亲的姐妹，虽说高攀的有些狠了，他还是萧衡正经的表兄，且当年叶凭风能救回来，也是靠着公主赐药，如今萧家遭着灭门之难，他自是尽己所能。
　　叶夫人当时也有所犹豫，还是叶琛劝她。一来凭风的病缠绵已久，不急于这一时，公主那边情况要紧急得多；二来总能等万花谷量产了再买，也并不算迟；三来这药是否对凭风之症，还得另说——秽露丸能解百毒，凭风中的却是蛊；过府的一位医者说可以买来试试，反正对身体也无害处，他们便也想着试试无妨。
　　谁曾想药方中的三味药材都太难寻得，制药过程又太过复杂，万花谷不再制此药，只留了方子，备不时之需。他们也不是没讨过方子，只是这样的方子，哪会轻易外传？后来战乱爆发，万花谷公示了谷内所有独家的秘方，那三味药却是在战火中更加难见。幸而霜寒来了，教了些宫里养生益气的法子，凭风的身子骨倒是好了许多。
　　际遇弄人。
　　幸得了这些药，孩子们终是都保了下来。新昌公主同雨集思量再三，决定先护着霜寒去更安全的地方，她的四个兄长断无可能离开帝京，由伯父萧华代为照看，而新昌公主自请出家，不远不近地暗暗护着自己的儿子们。
　　可惜那一场灾祸已将公主的身体透支干净，霜寒到临安的第二年，公主便与世长辞，而霜寒只能匆匆回京凭吊，不过几日又赶回临安。
　　时局日紧，昨日萧家泼天富贵，今日便已风气萧索。
　　彼时的霜寒坐在回临安的马车上，紧紧地捂住嘴才没哭出声音来——安睡都已成奢念，谁还能放肆的哭呢？
　　“蒙蒙，你几位兄长的意思是李林甫已死，是时候接你回去了。”
　　霜寒点点头，正待开口，雨集便明白了她想问什么，接着道：“可履初私下里叮嘱我，朝堂变化万端，李林甫虽已除，这些年杨钊却是颇受帝宠，杨钊其人......骄纵跋扈，若你眼下回去，出了什么事，他们都尚还无力护你。”
　　雨集换了商量的语气：“若你愿随我回华山纯阳宫修道，会稳妥些。”
　　霜寒低下头，默默思量。雨集也不催她，只暗暗地叹气。霜寒承继了祖父一系的好样貌还未完全长开也能想见未来容颜惊世，可放在这样的世道......最好还是能随她上山，等风平浪静，萧家起复了，再寻一户好人家，日子也能过得容易些。只是她与家人别离已久，怕是归心似箭。
　　“已是多年未见，也不必急于一时。既是阿兄的意思，霜寒自当听从，只是又麻烦道姑了。”
　　于霜寒而言，在哪其实都没什么分别，此番离开，只是思及她家欠叶家这样多的情，往后还不知要如何偿还。
　　雨集松了口气，庆幸着霜寒的懂事，柔声道：“我同你母亲的情分，不是一声‘麻烦’能道明的。“她面上浮出微笑来，似是又想起了年轻时高贵又活泼的公主。
　　”往后你便是我座下弟子，教导自己的弟子实是分内之事。心思细是好事儿，过重了却也不行。修道之人更不可如此，你年纪还小，慢慢改吧。”
　　霜寒脸微微一红，点头应了。雨集又仔细的考校了她的功课，竟是意外的优秀，霜寒得了她的称赞，终于没了之前与年龄不相称的自矜，露出了欢喜自得的神色：“二郎体弱，常年卧榻，难免脾气古怪一些，可偏巧与我投缘，只听我的话，课业也是我教导的，我自然学得更深些，不然如何为人师表呢。”
　　雨集见她这模样，不禁也笑道：“想这叶郎是把你当亲阿姊看的。”
　　霜寒凭风感情深厚，她一直是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只是这深厚背后，是怎样的执念。
　　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