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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明月夜,月光喧闹扰人。霜寒撩开罗幔,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绕开熟睡的婢子,披了大袖推开房门。
      满院清辉,月悬梧桐。
      这棵梧桐是她刚来叶家时与凭风一道手植的,如今已是枝叶茂盛,郁郁葱葱。
      霜寒愣了会儿神,才反身带上门,飞身上房顶。
      从前霜寒在纯阳宫修道的时候,她师兄就爱趁夜上房顶,携好酒一壶,偶尔也会带上她,看万籁俱寂。坐在两仪门顶上,能看到论剑台;华山白雪终年不化,在月色下有温润的莹光。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太极广场才空无一人,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在夜里仍十分醒目。有些弟子房中灯火通明,纸窗上映出炼丹炉微弱的红光。许是华山巍峨,月亮似乎离他们很近,抬手就能触到。庄严的纯阳宫在夜色中静谧安稳,仿佛一个巨大的怀抱,霜寒看着自己身上蓝白相间的道袍,觉得很是心安。
      后来她披上绣华服嫁入叶家,再也没碰过道袍。叶家家境殷实,霜寒掌管中馈,见了太多好东西。那些东西像一张网,把自己罗在里边儿,动弹不得。
      她离纯阳宫已经这么遥远了。
      霜寒叹了口气,环住自己,静静地俯瞰这偌大的叶府。好在这回请来了清疏,凭风眼看着日渐好转,自己的义务便算是尽到了。
      忽然听得房门“吱呀”的声音。霜寒寻声望去,便见清疏走出自己的房间,小臂上挽着如瀑的长发。
      万花弟子都有一头好发。
      清疏应是觉着大半夜的不会有人,袖子大大咧咧地卷起一半来,一手拎了瓶酒,抬起头来张望着,似是想寻个好地方。
      霜寒懒得动弹,也不怕她看见,支颐望着清疏,饶有兴味。
      清疏折掉墨颠的事儿她自然知道,折笔背后的弯弯绕绕,多少也有所耳闻。这几日偶尔地相处下来,越发觉着清疏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明明和自家师兄是完全不同的人,却让霜寒觉得二人有着微妙的相似。
      清疏轻易便瞧见了霜寒,见她也正望着自个儿,有些踌躇——自己在人家家里做客,深夜里这么衣衫不整的在外边儿溜达,怎么也说不过去,还正巧给抓了个现形儿,实在难看。
      纠结了一会儿,见霜寒仍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没什么责难的意思,清疏暗暗松了口气,也上了房,笑着凑过去坐在她身旁:“夫人好兴致。”
      霜寒也笑了笑,不似平日里礼貌疏离的样子:“比不上先生。”
      “抱歉,我又忘了。”清疏挠挠头:“霜寒。”
      清疏把酒瓶递给她,分明有些讨好的意味:“来点儿?”
      “不了。”霜寒不再看她,低垂着头,享受着这宁静的时光。
      清疏也不劝,自己微微抿了一口,满足地轻叹一声。
      “夏夜溢清寒,星稀雾漫漫。”清疏来了兴致,随口胡诌了两句,转过头来:“夜里真是再闲适不过了,更妙的是霜寒的院子风景独好。这棵梧桐实是点睛之笔。‘疏桐馆’其名,可是出自虞伯施的诗作?”
      霜寒弯了唇角,眼里是盈盈的笑意:“是啊。”
      清疏便愣住了。霜寒这一笑,灿若云霞映珠浦,夺人心魄。她复又喝了口酒,这才缓过神来,忍不住夸赞:“你生的这样好看。”
      霜寒微敛了笑,垂首道:“又有什么用呢。”
      清疏忙道:“何必自谦呢?昔年你刚入纯阳时,同灵越大师清谈,大师惜败一事,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段佳话啊。”
      忆及往事,霜寒不禁笑出了声:“外人不知,灵越大师虽武功高强,佛法道法却都是半点不通的。他同我师兄交好,原本只是想同我开个玩笑,不成想最后把自个儿绕进去了,心中不忿,大师又是个爽直的性子,自己在外边儿抱怨,这事儿才传了出来。本就是朋友间斗嘴,哪说得上什么输赢。”
      清疏绝倒,几乎能想象到一个魁梧的大和尚挠着头,满是懊恼的反思“怎么就输给一个小丫头了呢?”这样想着,更是止不住笑。
      “对了,”霜寒突然道,“二郎的病,秽露丸可能治好?”
      清疏挑了挑眉道:“你竟知道秽露丸啊?那还是我师祖制的药呢。秽露丸虽能解百毒,可叶郎并非是中毒了,秽露丸吃再多也没有用。何况秽露丸药材难寻,战乱之后几乎不可得,虽是万花谷公开了药方,如今大约也凑不齐了——十年生犀角,八年生羚羊角,六年生麝香,光这三味已是十分难寻。我都不知师祖怎么研究出的这样的方子。”
      霜寒的眼神中带着些茫然,又有些隐隐的欣喜。她总觉得他们一家的命是凭风的健康换来的。还好不是。
      还好不是!
      她不至于欠凭风那样多。
      霜寒总想着那年若不是她家中遭变,凭风或许已经痊愈。
      当年她和几位兄长中了祖父政敌所下的奇毒,是叶家把手上所有的药都拿了出来,这才救了他们五人的命。
      那药原本是给凭风的。
      霜寒只觉心中愈发空落,从清疏手里拿了酒瓶,浅啜了一小口。
      她已经许久没有碰过酒了。
      从前师兄上房赏夜色,每月也不过两次,若带着她,便带些果酒,也不给她喝多,只尝尝味道。喝完了便各自老老实实的回房睡觉。师兄那样的人,平日里一丝不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将绷紧的弦松上一松。
      清疏察觉她情绪不对,岔开话:“听你说你师兄,倒叫我想起我师弟来——就是青荷的师父,唤作清流。虽说是师弟,却要比我年长,故而总不愿喊我一声师姐,我要是当面喊他师弟他也是要恼的。我师父惫懒,他自个儿的字辈是‘情’,到我们这辈就直接换了个偏旁做字辈,我和清流也没法儿,想着总不能只有我们吃亏,这才给下一辈拟了‘青’字。”
      这一说便打开了话匣。
      “师父十分疼我,我和清流顽劣,不好好上课,万花七艺中,一半都是不合格的,每每师父想骂人了,定是清流顶在前边儿,事后我再赔些礼。清流做机甲很厉害,我小时候那些灵巧的小玩意儿都是他给做的,旁的同门都羡慕得不行。他总带着我在万花谷到处玩儿,谷里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是我们不知道的。”清疏双手比划着,眉毛高高地挑起,如同一个孩子。
      “仙迹岩的大瀑布后面有块儿石头,正好能站人,清流最喜欢那儿。有时他进去,一待就是大半夜,初时还带伞,后来发现不论如何都是一身湿,便不带了,只让我给他带好干净衣裳,趁早课前换上。”
      清疏不由得流露出怀念又向往的神色:“虽然我们总拌嘴,清流心里还是记挂我的。前些日子我看青荷开的方子,字迹与我的竟差不离。他说清流嫌他的字难看,随手找了同门的习作给他摹......怎么会是随手呢?”清疏垂首,微微笑着:“清流定是很思念我。算算都快三年没见啦......我也很想他,想回青岩看看师父师叔和师祖。”
      霜寒安静地听着,望着遥远的月亮:“我师兄和师父待我也很好。听师兄说,师父从前很严厉,可我记忆中,师父总是很温柔的样子,因此师兄还有些嫉妒,说师父偏心......”她又抿了口酒,压住眼眶的热意,最终只剩一声叹息,“这离那,太远了。”
      夜风拂过。整个临安仿佛都静默无言,唯有院中梧桐,发出簌簌的声响。
      “总觉得似乎什么时候,也同一人这样畅聊过。那人或许同你有些像,应是个男子。可是我记不清了。”
      霜寒神色有些寥落:“见得多,自然难记得。我倒也想同你一样,游访这江湖天下。”
      清疏哑然。
      叶家的曲曲折折,她听乐悠然说过一些,也仅限于霜寒嫁过来并非自愿,也未曾告知家中长辈,草草地便嫁过来......冲喜了。
      清疏没办法宽解什么,说些“总有机会”这样的场面话。若是正好霜寒愿意说,她也很愿意听听。
      “若是霜寒得偿所愿,想去做些什么?”
      “恰逢乱世,自是要为黎民百姓尽己所能。”霜寒眼中浪潮散尽,亮起了星火,“纵有九关虎豹,燕啄皇孙,不改其志。”
      霜寒一扫积郁之色,带得清疏也朗然起来。
      “那你呢?接下来想做什么?”霜寒问道。
      “我不如你志存高远,只愿继续四处走走,若是能将我的寂辞笔打上隐元兵器谱榜首自是最好不过。”清疏展眉:“我在江南停留太久了,都快忘记自己也曾孤身游历,闯荡南北。”
      霜寒迟疑片刻,问道:“是因为那人?”
      清疏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你都知道了?倒也不全是。是我自己沉湎于感怀之中,不肯放过细枝末节,忘了自己原本要走的路。”
      她与摇柳,早该断了妄念,而她嚷着放下,绝了往来,折掉墨颠,心中却始终藕断丝连。重要的人和事那样多,她被迷了心窍,只记挂着他,失了自己的方向。
      清疏忽而觉得释然。
      “可你身陷泥潭仍有着如此抱负,实在让我感到惭愧。我又何必困住自己呢?”清疏手撑在身后,仰起头看着夜空。“观苍穹之大,觉自身之微。人的生死悲欢,渺小得不足以道。”
      霜寒侧过头来看她,驳道:“这话有失偏颇了。生死悲欢于苍穹是小事,于你自身却是大事。那若是你自成宇宙,该算大事还是小事?说到底,何谓大呢?大可以小,小可以大,由是观之,不过是人之所感罢了。”她有些薄醉了,难得的较起真来:“是大是小,心中自有定夺,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便是。”
      清疏便笑着叹道:“可见当日灵越大师惜败是不冤枉的。”
      霜寒手撑着脑袋望着她,也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长河渐隐,东方既明。二人喝光了酒,这才各自回房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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