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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江南多雨,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清疏泡在热乎乎的浴桶里,望着窗外发愣。这样的天气,伤口难得好。无幽手下留情,弯刀都往她能碰到的地方砍,方便她自己上药,她便也不好出全力,虚虚实实的招架着,打到最后无幽脱了力,她才得手。
      也不知自己是在逞什么能。
      她摸着身上的伤口,有些难过。先前乐悠然、青荷在时倒还好,强撑着同他们说话,总不至于想太多,如今松懈下来,不必应付谁了,这股子难过便漫了上来,压过了身上密密麻麻的疼。
      清疏想起从前摇柳每日每夜陪着她练功,想起他为了她教训那些浮浪之人,想起他温和地哄她,给她唱歌儿。她的武艺是摇柳一手教的,今日站在台上的若是他,必不会赢得这么难看。
      摇柳如今不想见她,就算他肯,她也不想见摇柳,倒是两下清净了。
      若是真的能两不相欠便好了。
      走到如今这般境地,其实摇柳也没错,她也没错。一切都明明白白,摇柳不该是她的归属,她不该强求。
      可清疏也未曾强求。知道那件事儿后,她就自己斩断了念想。闹成今天这样,终究只是她意难平。清疏不愿再与摇柳同行,于是向摇柳证明自己不必躲在他的羽翼下也能高飞。
      清疏散漫地想着,整个人泡进水里,捂住了眼睛,假装自己并没有泪。
      没来得及感怀太久,便听有人扣门:“清疏先生,夫人吩咐给您送药过来,也备好了菜,您是在房里吃还是?”
      她从水里探出头来,问道:“夫人一般在哪儿用饭?”
      “夫人平日在自己房里用。夫人说了,若是先生想去堂上,她便陪着;若是先生想在自己房里,她便等先生用完了再来拜会。”
      “夫人自便即可。我一会儿自己用饭,不麻烦你们了”
      外边儿回了声“是”,便传来了开门声,安静了一会儿,又关上了门。清疏从桶里出来,站在草席上用热汤冲洗了两三遍,确保后背上的伤口也洗干净了,才取了絺巾细细擦拭全身,又拿了綌绞干头发。江湖儿女在外闯荡,不是总有这么好的用度的。
      下人刚刚一声不响的,居然布好了菜,清疏坐在胡床上,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万花谷里饮茶向来只放茶叶,她总喝不习惯外面的茶,觉得味道奇怪。
      她有些想花谷了。叶府奢华,仆役知礼,却不是她的家。
      不过这苏杭小点做的精巧,味道也好。吃着吃着,倒一点点儿开心起来。饭毕,待人撤了碗碟,清疏便倒在了榻上,挣扎了一会儿才坐起来上药,想到一会儿还要见人,简直想哀嚎两声。她已经很累了,沐浴用膳完,心下轻松,这种时候本就应该好好睡一觉,明日便又是新的开始了。
      叶家送来的药虽然方子普通,用料却珍奇,见惯了好药材的清疏闻着都忍不住咋舌。包好了伤口,刚刚整理好仪容,便听得通禀,说夫人来了。清疏第一次在这样的人家做客,不知道礼数,只站在门口候着。远远望去,叶夫人穿着时兴的缥色衣裙,未挽妇人髻,梳着简单的闺秀发式,款款沿着抄手游廊走来,宛若烟阑,仪态风流,清贵美好。待她走近了再细看,清疏只觉自己的疲惫一扫而空。
      世间竟真有如此绝色!
      叶夫人在她面前站定,颔首:“先生。”
      她的声音仿佛凝着冰雪,清清冷冷,不失礼,也没有丝毫亲近的意思。
      清疏立时回过神来,向她行礼:“夫人好。”
      “我闺名霜寒。”她似乎极不愿意别人唤她“夫人”,语速快得几乎是打断了清疏。不过她这样年轻,不愿被唤作夫人也正常,清疏想。
      霜寒应大不了她多少,与她一般高,凝姿秀粹,皎如日月照琼林。浑身上下只有几件玉饰,不戴金银珠宝,也不着锦衣华服,反而衬得她气质高华。清疏不曾见过当朝最有名的美人杨贵妃,却觉得霜寒定不输贵妃。美人如此,应是九天下凡,拿来与凡尘之人相比,直如白玉映尘沙。
      “先生有伤,本不该今日叨扰,又恐怠慢先生,便过来见礼。二郎的症况想必青荷先生已同先生说了,具体情形,先生可等明日见过二郎再做定论。”提起她夫君的病来,霜寒语气里才有了几分关怀的意味,“先生今日好好休息,若有不称意的地方,着人告知。”
      清疏笑着应道:“劳霜寒费心。叶府甚好。想必夫人不知,青荷竟是我师侄,这些日子给府上添麻烦了。”
      霜寒扬了扬唇角,又恢复了冷淡的口吻:“青荷已是过府最好的医者。今日苦战,先生想必也乏了,霜寒不耽误先生休息。”
      也不待清疏客套地挽留几句,霜寒转身便走。大袖长长的裙摆浟湙,晚风送起她的袖穗,霜寒的身影单薄得如同初冬水面的一支寒梅。
      清疏便感慨,霜寒不论穿什么,都定是好看的,可又总觉得不管穿什么都污了她的颜色。
      清疏不由得开始好奇,这叶家二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能娶得霜寒为妻。

      外边儿的雨声轻轻重重轻轻,叶凭风歪在塌上,不住张望着。听到了窸窣的行礼声,才如吃了定心丸似的,终于安分下来。
      是霜寒领着人过来了。
      先前已听人禀过,正在自家做客的清疏先生师从青岩万花谷,医术无双。可他缠绵病榻多年,见过的名医不知凡几,万花谷的医者自家有一位,从前也来过一些。如今这位也只让他精神好了些。对于痊愈,他已不抱希望。
      能见见霜寒已经足够。
      人已进来,霜寒立在一侧。青荷领着一个小娘子走上前来,向他打招呼,凭风微微点头,当做回礼,眼睛却仍在霜寒身上。
      清疏也不甚在意,坐到塌边,从药箱掏出脉枕,示意叶凭风伸出手来。青荷陪立在一旁,认真的看着。
      凭风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大概就是那有医仙之称的清疏先生了。
      他的手很有些凉,凭风下意识的缩手,却见她身后的霜寒微微蹙眉,立即又乖乖把手递了出去。
      “霜寒……我这几日感觉好了些,也有乖乖吃药,好好读书,每天都按着你给的剑谱在房内练剑。这些日子多雨,你保重身体,别生病了。”
      他絮絮地说着,霜寒却没有回应,只安静地看着清疏给他拿脉。
      清疏最烦别人在她诊脉的时候多话,忍不住拿手指轻扣:“噤声。”
      她的手正扣在他的脉门上,凭风明知她不会害他,整个人还是立时绷了起来,虽失了凌厉,也不难看出正是四季剑法的起势。清疏挑了挑眉,手上着力,轻易便卸去了他的力道。凭风又看了眼霜寒,见她并没有说话的意思,身子僵了一瞬,渐渐委顿,仿佛刚刚一会儿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清疏瞥了一眼,却未细问,只仔细的分辨脉象,不多时便有了结论,这是苗疆的五蠹蛊。这蛊就算是在苗疆也极为罕见,前些年她在黔中道游历之时,却是机缘巧合得以一观。
      “叶郎幼时被人下了蛊,蛊毒一直未清除干净,留了病灶,身子骨也就弱了;又思虑过重,肝气郁结,这蛊又是能以精血补给自身的,经年下来自然成了沉疴,实则算不得大病;只是这蛊原是苗疆之物,想来之前请的当朝名医和江湖游医皆不大晓得,也是情理之中。”
      凭风的眼神一直落霜寒身上,听清疏说算不得大病,才回过头来看她。清疏继续道:“这病只需找个内力充沛之人以血为引,诱出蛊虫,再耗费功力蛊毒化去即可,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儿了。只是不可再忧思过多,凡事要想通透些。”
      说完侧身问青荷道:“你可曾习花间游心法?”
      青荷猜到的她的想法,僵硬地别开脸去:“不曾。”
      清疏很有些遗憾,小声嘀咕道:“啧,也不知清流到底教了你什么。”见青荷脸色更加僵硬,不由露出了狡黠的笑,安抚道:“闹你玩儿的,回去同你仔细说说这蛊。”
      又转向霜寒:“原本我是可以渡蛊的,只是我内力尚未全然恢复,未免有些凶险。恐怕还是得假手于人,我从旁指引,为叶郎引蛊。”
      凭风犹未言语,霜寒已然开口:“我来。”
      “不可!”叶凭风本就苍白的脸色蓦然变得愈发难看,强撑着起身想要坐起来,却被清疏推了回去。她扫了眼霜寒,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也好。”
      长针入穴,正是万花绝学百花拂穴手。凭风还欲争辩,未来得及开口,便颓然地厥过去。闭眼前仍固执地多看了霜寒一眼。
      霜寒亭亭地站着,清冷疏离,似浮冰碎玉。来了临安这样久,她身上仍有着极清淡的冰雪味道,如华山终年皑皑的峰峦。
      她离他那么远。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靠近一些。

      凭风做了个梦,梦里霜寒才一丁点儿大,刚来叶家。他还记得那时自己迷迷糊糊的混混睡着不省人事,只觉自己的手被轻柔地握住,耳边有人在唱着歌儿。
      睁眼便是霜寒。
      阿娘告诉他,霜寒家里遭了难,因两家有故,客居在叶家。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客居就是七年。好在凭风本就有个常年在外的长姊,与霜寒一般大,他看霜寒便有种天然的亲近,同霜寒相处起来倒也投缘;霜寒怜他病弱,渐渐地就当做自家阿弟来疼惜。
      这七年,霜寒守着他,把他一点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又教他礼义廉耻,经文诗书。
      后来兜兜转转,霜寒离开了又回来,成了他的妻。
      她做他阿姊的时候,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得到,嫁给他之后,反而遥不可及。
      在这梦里,好似一切重头来过一遍。他无力更改什么,只冷眼在一旁看着。
      当年事已不可解。
      他唤着阿姊,一声,两声,低沉又模糊,霜寒一愣,侧过脸去望着他,面上浮出了强隐着的不忍和怀念。如同风吹皱绿波,很快又平复下来。
      只有一瞬,却被清疏收在眼底。
      霜寒撩起袖子,垂首向清疏道:“请先生施为。”
      清疏接过青荷递来的针囊,状似无意地提醒:“功力不够,会伤及自身。”
      霜寒没有接话,只把手往前递了递,清疏也不再劝,从针囊里抽出毫针,抬起凭风的头,不知抹了什么药膏,接着毫针速进速出,在百会穴轻轻一刺,便汩汩地放出血,铺满了小碗的碗底。她又掏出了一瓶药来,吩咐青荷道:“太乙追命丸,一服二丸,日二服;叶郎胸腹处应有瘢痕,需膏和每日涂抹,连涂五日。七日一放血,连放一月。”
      青荷目瞪口呆:“这么简单?”
      “是啊。“清疏一脸云淡风轻:”你不知道病源,自然无从下手。我带的药不够,方子你知道吧?多给叶郎配一些,要连服两月方可根治,之后再换些调理强身的药。”
      霜寒微微皱眉,问道:“不是要引蛊吗?”
      清疏瞥了她一眼道:“那是苗疆的法子。万花谷自然有万花谷的法子,不过慢些痊愈罢了,殊途同归,效用是一样的。”她收起针囊,闻了闻碟子里的血,又道:“医者仁心,我总不会害他,你只着人好生照看他便是。”
      霜寒牢牢地盯着她,一会儿方道:“有劳先生了。”
      清疏颔首一笑,带着青荷下去了。

      “师叔,叶郎中的是什么蛊?”未到厢房,青荷已抑不住好奇。
      清疏撑着伞,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哪些蛊?”
      “苗疆的蛊术我其实一窍不通......”
      她讶异的回过头来:“叶郎中的是五蠹蛊,这蛊在苗疆也不常见,你不知道也没什么。只是幻蛊、眠蛊、蚀心、夺命、迷心这些你都不知道,就不应该了。”
      青荷挠挠头,有些惭愧。在这个还不如他年长的师叔面前,他总自觉矮了两截儿:“我回去会再多看看书的。”
      “知之不如行之,光看书总是不够的。天下之大,奇难异症甚多,不四处走走看看,困住的只有自己的见识,且凡用药皆随土地所宜,要能学以致用,融会贯通才好。”清疏想了想,又道:“叶郎血味有异,应是有炎症,痰重,鬼臼和藜芦可多放一分,不必用蜜调和,以清风露代之,咱们万花谷的清风露治蛊虫之类有奇效。”
      青荷应着,捎带着问了些旁的症况该如何应对,清疏便细细地一一同他讲。
      雨渐渐停了。
      已走到清疏住的院子,青荷欲言又止,最终向她行了弟子礼。清疏笑着侧身避了:“这礼我若受了,清流要念叨我的。你往后还有想问的,直接来找我,江湖儿女,不用避忌太过。”
      青荷欣然,约了饭后再来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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