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地有清霜》未抒

1、第 1 章

　　“摇柳，我知道你在这儿！”拭剑台上，紫衣少女高高举起手中的笔。
　　这笔是今年藏剑山庄名剑大会的彩头，相较往年皆是名剑，今年为了广邀天下豪杰，藏剑山庄备好了醉月玄晶，只待比试结果出来，当即锻造出适合优胜者使用的武器。今日拔得头筹者为万花弟子，在她夺魁后这醉月玄晶便迅速地被锻成了判官笔，赐名墨颠，引得在场豪杰阵阵惊叹。
　　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名闻天下，十年一度，如今已是第六回，此次的优胜者竟是个年仅十七的少女，更是迄今为止最年少的侠士，今日与她决战之人，明教弟子陆无幽，也不过十八，让人不由感慨英雄出少年。
　　清疏喘着气儿，这场她赢得并不轻松。与其对阵的陆无幽已经下了台，而清疏肩上背上都受了些伤，不住地往外冒血，只因她身着万花谷门人常穿的深紫色衣裳，从台下远远望上去，却也瞧不见血色。
　　“这笔是你一直想要的。”清疏几乎是在吼：“送你了——”这最后的决战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没有多余的心气，只能用稍微些许内力支撑着喊话。整个试剑台回荡着她的声音，只见她举着笔的手突然发力，生生将手中的墨颠折成了两截儿。
　　她把笔扔在地上，暗自调整呼吸，高高扬起头来：“你教我武功，我赠你一笔；你骗我一次，我折你一笔。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在场的江湖人士无不哗然，惊异于这年轻人的狂傲。远处树下的打坐的陆无幽嗤笑一声，抚着弯刀，不知在说些什么。于是乎名剑大会今年的这把神兵，余温尚在，还未来得及在世间大放异彩，便折在了这小娘子手里。
　　藏剑山庄身为东道主，并未责难于她，只遣人上台将清疏请了下来，二庄主叶晖笑着同群雄打趣：“墨颠本就是个彩头，清疏凭本事拿了便归属于她，如何处置自是她的事。如今年轻人越来越锐气了，甚好。”
　　主人家都这么说了，大家自然也只能跟着附和，奉承上一两句——
　　谁也不会跟一个小娘子过不去不是？
　　更何况，狂者自有狂傲的本事。万花谷门下弟子清疏，自幼研习离经易道，十一岁上随师父江湖游历，短短两年之间平治长安郊时疫，江湖人送“医仙”的名号。不知何故十三岁转修花间游心法，其手执之笔“寂辞”现已是隐元兵器谱笔章第二十一位，此番她夺得了名剑大会的头筹，这隐元兵器谱排名怕是很快也会发生变化。
　　除了天赋，也没什么能解释这样一位奇才了。江湖上甚至不再称其为医仙娘子，只敬称一声“清疏先生”。
　　请她下台的是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娘子，正是方才奉上墨颠之人，藏剑山庄长生门下弟子，自称唤作乐悠然。乐悠然欣赏她的胆色做派，然而作为铸剑师，天下武器在她眼中皆有灵，她十分心疼那笔，语气难免有些不忿：“想来清疏先生好东西见多了，墨颠这样的笔怕是入不来眼罢。”
　　清疏呲着牙抽出银针刺了身上几处穴道，给自己止了血，一边笑道：“你我应差不多大，就别‘先生先生’的喊了，怪别扭的，直接叫清疏就成——倒不是，这样好的笔，举世难寻，若还入不了眼，那跟瞎了有什么分别？我也很痛心。”
　　乐悠然有些不解：“那你还折了？”
　　“怎么也要争口气回来不是？总不能跌了面子。”清疏低下头。她对名剑大会其实兴趣缺缺，这神兵本不该属于她，她强取来只是为了争口气。
　　不是她的便不该求取，她得了，也得毁了。若这些道理若是能早点明白，也不至于和那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幽幽地叹息，盯着微微发颤的手心：“我被逼到这份儿上，真难看，不能再惨一些了。”
　　乐悠然想起她在拭剑台上喊的名字，眼睛提溜一圈，心里隐约猜到其中微妙，还未理清这刚冒头的思绪，便见清疏抬起头来，微微扬了扬下巴，眼神清澈明亮：“再说了，我的寂辞笔差吗？属于我的才是最好的。用别的什么来换，我都是不愿意的。”后面又小声地嘟囔：“刚刚内力已经消耗殆尽了，还挺担心折不断，要是……那得多丢人......”
　　听她说罢，乐悠然嘴角忽的一下弯了起来，她喜欢清疏这样的性子，也就不再多问她与旁人的曲折，岔开话题道：“你受了伤，庄主的意思是让你在山庄住一阵子，养好了再走，也免得外人说我们山庄怠慢；二来也是想请先生帮个忙——叶家旁支的一位郎君有故疾，延请了许多名医都不见好，要是……先生能帮着瞧瞧便再好不过了。”
　　清疏正惭愧着折了藏剑山庄的神兵。怎么说也是主人家十年的心血，名剑大会又是头一回做这样的改动，结果被她的一时意气搞砸了，这会儿有个机会补救，自然欣然应允，细细地问了那郎君有哪些症状，如今在吃哪些药。
　　乐悠然并不十分清楚，只道：“说起来，如今在给二郎瞧病的也是万花谷的医者，确实比旁的大夫要好一些，二郎比起往日，看起来都精神不少，只是仍未能治除根本，这位目下也烦恼着呢。”
　　清疏一听是万花的医者，来了兴趣：“噢？能带我去见见吗？也好当面问问叶郎的状况。”
　　乐悠然施行一个拱手礼，便引着清疏换了身衣裳，见那万花弟子去了。

　　青荷心中有些烦乱，放下了手中的医书。
　　他来这藏剑山庄给叶家二郎治病，已有两月余了。这叶二郎的病十分稀奇，医书里也未见记载，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只勉强吊着些叶郎的精神。把桌子上的医术啪的一下合上，靠着雕花窗，窗外是终日常青的细杨柳，青荷却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师叔。
　　每当他碰上疑难杂症，总会想起这位并不曾见过面的师叔。
　　他师门豪杰辈出，名满江湖，太师祖是万花医术的执牛耳者，师祖上官情凭借自创的花间游心法名震四方，他师父清流的机甲之术在年轻一辈里堪称绝顶。而他与这位师叔一样，入门时皆是研习了离经易道。
　　认真按入门早晚来看的话，这位应是他的师伯，只是他师父年长，总不肯叫一声师姐，他便也跟着喊作师叔了。这位师叔六年前出谷游历，而他两年前才随师父入青岩万花谷学艺，是以不曾相见。
　　他入谷之时恰逢太师祖出关，少不了考校指点他几句——是真的只有几句，不过六日，太师祖便被他气得又回去闭关去了，只留下一句“远不如清疏。”
　　他在自己的家乡也算小有名气，又一贯不愿落人后，哪受得了这样的话。何况他甫一入谷，外边儿便传来这位师叔的“医仙”之名，他攀比之心顿起，一时加倍努力，废寝忘食，倒叫清流担心起来，劝他：“你太师祖将你和你师叔比，已是对你有所期许了。清疏那样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那时正在看《明堂针灸图》，好奇之下接了话道：“师叔当年背这个，用了多久？”
　　清流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清疏六岁的时候，用了半个时辰记下......丝毫不差。”
　　他改习机甲，也有部分是因为他已心知肚明：在医术造诣上，他是不可能高于这个豆丁点儿大的师姐了。
　　可以选择的话，没人愿意做周瑜。
　　青荷听了，叹了口气，再不作声。

　　乐悠然领了个人过来，让青荷不由得更加烦闷——请了新的医者，说明对他不甚满意。可天地良心，在叶家请的多如牛毛的大夫里，他已经是最靠谱的了，他已经做到了其他人都没能做到的事。
　　他不信有人会做得比他还好。
　　更何况来的还是个小娘子，看年纪还没他大，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乐悠然在一旁解释：“......倒不是信不过你的医术，只是难得请到这样的名医来......”
　　他面色不佳，冷哼着打断：“名医？世间沽名钓誉者甚多，娘子亲自带过来的医者，想必不会是那种滥竽充数的江湖野郎中吧？”
　　乐悠然皱了眉，正准备开口驳斥，却被清疏抢了先：“郎君口气不小，不知师从何人？”
　　青荷在心里笑了笑，这可问到点子上了，说出来不怕吓死这小娘子：“我太师祖医术至今无人出其右，师叔更是天纵奇才，你这黄口小儿还是别问了，若是没点儿真功夫，就无需在这儿献丑了。”
　　“竖子无礼！”乐悠然终于忍不住，呵斥道。清疏这些年盛名在外，一身医术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只要剩一口气，就能把人给救回来。只是她向来行踪不定，难以找寻。如今因缘际会，好不容易才请得她来，叶家几乎是把她当作最后的稻草。
　　清疏却不着恼，眼里甚至有几分兴奋与期待：“想必郎君的太师祖德高望重，我也不班门弄斧了——只是不知郎君那师叔，有何名号？”
　　青荷冷哼一声，十分骄傲，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正是墨笔医仙，清疏先生。”
　　眼前这少女一愣，眼里的情绪忽然变成了古怪的笑意，似是拼命忍着什么，平复了一会儿才道：“噢？你便是青荷？清流同我提过你，居然这么大了。”
　　青荷：......？
　　清疏乐不可支。想来三年前她师弟清流说收了个徒弟，就是眼前这位了。方才听乐悠然介绍，似乎说是过往请来的医者里医术最高明的，便能理解了他见到她时怕被取代，扬起一身刺的态度。他没堕了师门的面子，她很满意，也就不打算追究他的无礼。
　　清疏接着笑：“你这辈的字还是我拟的呢，你算是这辈里最大的了，可还喜欢？”
　　青荷：......
　　他根本就没有同辈的同门好么！
　　原本盛怒的乐悠然，看到这样的转折，拼命忍着，还是笑出了声。
　　生平第一次狐假虎威，结果撞到了真老虎，青荷满腔复杂的情绪，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