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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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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怕踩到狗屎。”朱猛霍喇喇踏上阁楼,瞪着卓东来冷哼,“也不知道是哪条野狗拉出来的。”
卓东来心底一沉:长安居外埋伏着十二个一流死士,卓东来本以为那也是朱猛从洛阳带来拼命的,但此刻才知居然不是――这第三批势力究竟是敌是友?埋伏在长安居外究竟是偶然还是正冲自己而来?
心念翻转,卓东来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倒可以保证,那条野狗绝不是从大镖局来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从大镖局来的?”朱猛冷笑,“你问过它?你们谈过话?”
心如转轮急速计算着新的形势,卓东来口中敷衍:“有些事情是不必问的。譬如说朱堂主看到了一堆狗屎,就知道那是狗拉的屎,也不必再去问那堆屎是不是狗拉出来的,狗和狗屎都一样不会说话。”
朱猛大笑,“好!说得好,老子说不过你。”举杯,“老子只有跟你拼酒。”
“喝酒我也奉陪。”卓东来也举杯一饮而尽,将手中杯盏一抛――这是一个暗号。
长安居的店小二捡起杯盏,下了楼去。
朱猛盯着那店小二,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击出闪电般的厉光,厉声问道:“你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卓东来悠然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戏,就算有,玩把戏的人也不是我。”他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浅浅地吸了一口,然后才永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请朱堂主到此,只因有个人要为君一舞。”
朱猛脸色骤然变了。
卓东来却已向小高举杯:“高兄既然也赏光前来,卓某也有惊喜奉上。”
高渐飞冷冷沉默着,他早已不愿再和卓东来有任何交流,哪怕甚至只是眼神。
“难道高兄不想再见见那个人?”
高渐飞的脸色电变。
――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那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难道,她竟然和卓东来有关?
“波”的一声,高渐飞手里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但这样的痛也丝毫不能让高渐飞觉醒,他失控的抬头,终于再次对上了那个人――那个刻骨铭心的人。
卓、东、来……
就是这个人,在红花集的旭日中自豪地笑着对自己说“长安多英雄,长安有司马超群”,晨曦将他的墨发镀染成金丝,马蹄飞扬起的尘埃令渐行渐远的他彷如尘世外的一片新天,成为驿动的自己的想往。
只为他一句“司马超群不与无名之辈决斗”,三个月间自己辗转江湖四十余战,破了岭北江东绿林盗匪二十有五寨,杀了四个声名显赫雄霸一方的人,成为最新崛起的神秘少年剑客。
直到江湖沸沸扬扬,传闻司马超群打算公开收雄狮堂的叛徒杨坚为徒,自己才终于按捺不住,赶赴长安。在长安镖局的后院小宅里,他看到一个手提箱子的人闯入卓东来布置的天罗地网中,杀死杨坚。
大镖局败了,卓东来败了。自己难掩的是失望。
然而,卓东来,在地狱般满地鲜血的密室里,在失去头颅的杨坚的尸体旁,在这次彻底的失败面前,却仅仅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问“你来了?来找司马超群决斗?”
――如同雪地的孤狼,即使身中十面埋伏,也不能令其颓然束手,甚至丝毫不能弱了它袭突厮杀的气势,他残傲而决毅的眸光凝成赤裸裸血淋淋的力的图腾。
“是。你们定决斗的时间地点,让我看看司马超群是否真的永远不败。”
司马超群果然未败,败的是自己。不是败在决斗中,而是败在命运里。
――曾经,一直那么认为。
是命运的厚爱,让自己遇到了那个哀婉绝艳的女人,让自己经历了那段梦幻凄迷的缠绵,让自己懂得了有种情怀叫“寂寞”,懂得了每个人原来生而残缺,惟有找到那另外的一半才能让心脏博动,让寂寞化解,让生命完整。但也是命运的捉弄,让那个女人如烟消散,让自己的灵魂在苏醒时粉碎。
血,从高渐飞手心滴垂,如丝,如泉。
高渐飞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锁住身前模糊虚晃的紫影。这一瞬,没有人能形容他心里的感觉,刀刮、针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原来一切,都是卓东来一手安排的。为求得胜,不择手段!
到底是要多冷酷,才能将人类的感情都当做招式计算到丝毫不差,将人类的感情都用做利刃刺中对手的灵台方寸?这样的冷酷的,到底还能不能称之为人?
卓、东、来!
这个曾让他想追随其后、生死相付的偶像,此刻,只让他血脉贲张,欲呼欲狂。
而朱猛已经发狂。
他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卓东来的衣襟:“她在哪里?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卓东来动也不动,冷冷看着他的手,直等到这只手放松了他的衣襟,直到那个猛狮般的大汉眼中的愤怒转变成了乞怜,他才用一种优雅而残酷的声音慢慢说道:“该来的时候她自然会来,她来的时候正是她最该来的时候。”
这话他仿佛是对着朱猛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看着高渐飞。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剑客正在震怒中,而接下来的局势还能让这个莽撞的少年败得连震怒的资格都没有。
――以为豪勇无畏就可以常胜不败,或者将胜负寄凭于命运的厚薄上,卓东来对这样怀着满腔稚气的江湖闯荡者嗤之以鼻。
江湖不是一首浪漫多情的诗,江湖不是一支述志载道的歌,江湖不过是个以命搏命的地方:
成王、败寇,胜生、负死。
想要活下去,就不能败。想要永远不败,就绝不能乞怜命运。
他和司马超群的每次胜利,都不会是仅仅依靠运气得来,那不单要实力,不单要勇气,还需要铁和血。
——男儿到死心如铁。
= = = = =
一辆乌漆发亮的马车在长安居的大门外停下。
园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乐声凄美,伴着歌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一片枯叶用僵死的躯壳在风中跳着诡谲妖冶的舞蹈。
蝶舞痴痴的坐在车厢里,痴痴的看着,直到枯叶终如折翼的蝴蝶般跌落在雪地上。
――蝶莫舞,最是人间悲苦,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她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凛冽的风雪中站立着的雄狮堂的八十八个死士立刻都转头看向她。
正是这个女人,朱堂主最心爱的女人,间接毁灭了雄狮堂的女人。
他们的胸口绞过复杂难辨的感情,但他们却不得不被她的风致夺去心神。
而蝶舞却没有看到他们,她只是慢慢俯身捡起落叶,痴痴的看着,一滴剔透的露珠滴落在枯叶上。
她还年轻,可是她的心却早已迟暮。
她有她的英雄,可是今日她的英雄却将末路。
蝶舞猛然反手撕碎了枯叶,抛洒在风雪中。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刚毅的决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她走过八十八死士的甬道,踏上木制的楼梯。
她轻盈而沉郁的脚步在木板上敲出颤动人心的节奏,这个绝艳无双的女子,就连脚步声都带着难以描摹的韵律,让所有听过的人都永生无法忘怀。
高渐飞的人已经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他的全身仿佛都僵硬,变成了一具上古时已死的尸体。
卓东来也没有动,他轻啜了一口酒,眼中的笑意若隐若现,仿佛一个邪神在看着愚昧的人们为他奉献祭礼。
高渐飞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你来了,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他拉着她的手一级级退上楼梯。
――你叫什么名字?你和卓东来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他安排来让我战败的?
这些问题小高都没有问,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和她能够相见,什么问题都不重要了。
卓东来的笑意加深了。
有的问题,不是你以为它不重要,它就真的不重要的。
蝶舞也痴痴地望着小高,她本以为卓东来要利用她再去摧折朱猛,她没有想到卓东来仅仅只是要她再见小高。
她轻轻喟叹一声,舒了一口气。
然而突然间,她的脸上起了变化。她的瞳孔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似乎都已崩溃虚脱。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高吃惊的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所看到的东西。可是他自己脸上也突然起了种可怕的变化。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自己梦萦魂牵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兄弟朱猛梦萦魂牵的蝶舞!
卓东来的美人计中原来还嵌着反间计,他到底有多少套连环计让人防不胜防?
即使天地间最冷酷无情的命运之轮,也不过如此了!
每个人的手足都已冰冷。
爱,没有错。
高渐飞爱上蝶舞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高渐飞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这一点,高渐飞知道,蝶舞知道,朱猛也知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朱猛的眼睛无法自控地盯在了小高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大眼仿佛一柄长枪。
血淋淋的长枪。
高渐飞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退到了角落的阴影中。
他死了。
即使他的人还没有死,他的心却已经被长枪钉死了。
但是死也不能得到解脱。
――该怎样面对朱猛?朱猛会怎样对他?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走。
高渐飞走了。
卓东来有些遗憾,这虽是他的计划,却仅仅是计划中的下策。
假如司马超群现在在长安,那么他们两人联手是一定能擒下朱猛和高渐飞两人的,并且这是朱高两人神气大乱的时候,大镖局的损失可以降到最低。
可惜司马超群却那样性急的只身赶赴洛阳去挑战两人。
那傲气而恣意任性的司马啊!
卓东来的眼中流露出一闪而逝的骄傲和宠溺。
朱猛的双拳紧握,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毁灭。
然而他知道,今日,即将全部被毁灭的是他自己。
他知道卓东来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从卓东来突袭雄狮堂血洗全镇起,朱猛就知道卓东来是个怎样的对手了,他知道今日小高一旦离开,自己就再无胜算,自己带来的死士只能陪自己这个为情所迷的浑蛋堂主一起送死,但,他还是无法开口唤小高留下。
卓东来,这个魔鬼,他竟把所有的人的心念情障都计算的分毫无差!
卓东来看了看朱猛,转脸面向蝶舞,阴侧侧地微笑起来:“蝶舞,你还能舞吗?”
蝶舞,你还能舞吗?美人已迟暮,英雄已末路!
“你有没有看过吐丝的春蚕?”蝶舞挺起了她饱满的胸膛――在不幸的面前,看似柔弱的女人常远比平日威猛的男人更能承受挫折,“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轻轻握起了朱猛的手,她的手莹润而温暖。
朱猛抬起头来,终于微笑。
“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是的,实在好极了。
卓东来只希望蝶舞的舞能长些,能拖到他要调度的人手赶赴这个危机重重一触即发的长安居。
他自信能和朱猛一较高下,他带来的人手也足够应对朱猛的八十八死士绰绰有余,但在他预计之外的长安居埋伏的第三批势力究竟是敌是友他却毫无把握。
而方才领了他的杯盏而去的假扮做店小二的后备人手又为何迟迟位归?是没有到达大镖局就被人拦截了,还是……甚至还是,大镖局遭遇到了什么局面而无法调度人手过来增援?
狐氅落下,舞衣翩翩。
阁楼外园林里突然传来一声琤璁的胡琴声。
卓东来眼睛一亮。他已听出弹琴的人是谁。
胡琴声起,每一声琴音都莹润如珠,仿佛一个宽袖长袍的魏晋士人,在湛湛碧空下,青葱高粱间,拈花旋舞,饱含着生命的轻灵自在洒脱。
蝶舞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悦,仿佛她已把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都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的生命中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生命的舞者。
“琤”的一声,胡琴弦断。
舞也断。蝶舞跌落在卓东来足下。
所有的欢乐仿佛陡然被绞进了仇怨之轮,登时粉碎。满座皆惊。
蝶舞突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
一把如卓东来般绝对冷酷绝对犀利的短刀。
短刀被高高抛起,炫了所有人的双眸。
蝶舞飞旋舞起。
血花四溅,她的双腿被短刀削断,仿佛两段腐烂的朽木般毫无声息。
但那毕竟是世上最完美、最轻盈、最灵巧的双腿。
所以,短刀被斩断的双腿以计算得恰好的残余力度踢入了卓东来的心口――在所有人都在为那双腿的命运而震撼的时候。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