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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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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汩汩的流淌,从卓东来的心口。
原来心痛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痴痴凝视着蝶舞的腿,那举世无双的完美的腿,让他一直为之痴迷的腿。
原来,他这么爱它。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畸足,所以才对它如此痴迷而又一直不肯发觉自己的痴迷?
为什么要在失去它的时候才发觉这份珍惜?
是不是如同蝴蝶、昙花、流星,唯因它们的生命短暂,不留给人们珍惜的时间,所以才懂得倍加珍惜?
卓东来痴痴地望,痴痴的想,他想了很多东西,甚至有些是伤感的东西。
但他却独独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感受。
蝶舞的感受。
血,还在汩汩的流淌,从蝶舞的残腿。
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因为那已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纵残亦艳的血色蝴蝶。
――为什么会有血色的蝴蝶?为什么人类总爱让万物都伤痛流血?
朱猛将身上的黑裘披风盖在了蝶舞的腿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乌云遮挡了阳光。
风雨之后,乌云会散,阳光会重新欢乐的普照大地。
而蝶舞的腿呢?
蝶舞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丝光泽,甚至比阁楼壁上的油灯更昏暗。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会在。”
宝刀不在,雄狮不在,叱咤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可是朱猛还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蝶舞眼中流下了比血更珍贵的泪。
朱猛永远都在,可是,为什么卓东来永远都不懂得在?
“我错了。我为什么永远都不懂得珍惜对我好的人?我为什么总是不让我在乎的人知道我有多么需要他?”
她是问朱猛,还是问卓东来?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回答。
痴,是座本无出口的迷宫。
“朱猛,我已不能再舞了,”她的声音如同游丝,“但我还能唱,你们都要听。”
“好,你唱,我们听。”
“宝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她的眸光涣散,仿佛回到了大镖局后院的小阁楼上、梳妆镜前。
一片青烟,一片紫雾,她在等待一道紫色的身影,即使知道那冷酷的人来得总是匆匆,总是不过要将自己当做工具,把自己的美貌和感情当做利刃刺破对手的心房。可是她还是殷切的等待。
她盛妆,她歌舞,可是他若不来,她的年华便要虚度。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阑人静。”
她游丝般的声音渐弱。
女人究竟有几多年华可以等待、可以闲抛?男儿到底有多少功业要去奋争、要去成就?
她已为他而投入过不知多少人的怀抱,大镖局也如日中天、枝益繁叶益茂,而他,那仿佛永不消歇永不倦怠的东来紫气,却依然在每个笙歌散后的夜晚巡视整个镖局,巡视司马超群的住室,甚至每有异动时都不眠不休为司马守夜。
他从不让司马知道,甚至不让任何人知道,如同亘古无声的暗紫的岩石般,他静静的站在院落的阴影中守护着司马超群。
他可知道,也有人在漆黑寂寥的阁楼上守护着他?谁该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了让司马永远不败,每一次的决斗前他都会殚精竭虑保证把危机降到最低,而即使如此,决斗时他还是总守护在司马身边,他甚至不会让完美的司马在脸上留下一道疤痕。
但他可知道,岁月却已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多少刀痕?
朱猛是第一个为她细数岁月流痕的人,所以那一刻,她哭了。
她发誓要善待自己,她发誓要换个懂得珍惜自己的人去爱,她发誓要爱上朱猛。
然而她的身份终究是卧底,终究不过一颗棋子,一颗他手心的棋子,他手心的。
他一声令下她就离开了朱猛,离开了雄狮堂。
朱猛大乱,雄狮堂一夕被满门血洗。
一切又回到的以前。
她为他在后院的阁楼等候,他为司马和大镖局来去匆匆。
谁动谁的情,谁欠谁的债?
她不过出言讥讽一句司马,他就完全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于是她想起了朱猛――为了她的出走而毁却一生功业也无怨无悔的朱猛。
“蝶舞!蝶舞!”朱猛心痛而焦急地轻抚似渐欲睡去的蝶舞。
睡去可能再醒?大梦谁愿先觉?
蝶舞睁开眼睛,握住朱猛的手臂。
原来自己终究无法爱上朱猛,但朱猛对她的珍爱却让自己永世无法报答。
于是前来长安居时,她接受了顾先生的安排――
在卓东来因顾先生的琴声而懈怠时、拔出除了他自己和顾先生外再无人知的靴筒刀、刺入、他的心房。
蝶莫舞,最是人间悲苦,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她的心早已为他迟暮,她知道,今日她的英雄也将末路。
是谁说爱恨在一线之间?谁说爱和恨之间还有条界线?
那人想必没有爱过,没有铭心刻骨的爱过。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这一瞬间都已停止。
人间已不再有舞,也不再有歌,也不再有泪。
只有血。
朱猛痴痴的搂着怀中再不能醒的折翼蝴蝶,痴痴的搂着,突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的眼眶中也充满了鲜血。
蝶舞活着的时候让百炼钢化做了绕指柔,但蝶舞的死却重新唤起了这个硬汉的血性。
狮子永远是狮子,即使它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当它悲愤扑噬时依然能令天地变色。
卓东来已经变色。
从窗口向外看去,雄狮堂的八十八死士已因朱猛的一声怒啸而向阁楼上冲来。
卓东来带了三百二十个下属,并且都是他两天来能调集的最佳人手,他的人员是朱猛的几倍,因为他从来不低估对手,他也不会托大涉险、沽名钓誉。
但形势却超出他的预计,不仅仅是因为八十八死士从朱猛啸声中所振发的以一拼十的敢死血性,还因为长安居外埋伏的那十二个一流死士也展开了行动。
他们果然是针对着卓东来的下属。
他们甚至对大镖局的阵法套数都相当熟悉,手起刀落,在这十二个一流死士面前,百里挑一的大镖局歼敌队简直如同狼面前的小绵羊一般。
心口上的刀伤已经被卓东来自封穴道护住,心脏的跳动已变得十分迟缓。
迟缓、冰冷、而且沉痛。
仿佛一柄千钧锤,高高举起、缓缓蓄足势力、然后陡然重重锤下,敲碎三尺坚冰,让坚冰下柔嫩如婴孩般的心脏血肉模糊。
这柄千钧锤,就是顾惜朝。
卓东来痛得痉挛的手重重按压在心口伤处,鲜血如丝如泉般从他口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他固执地盯着雅座临间与此间相通处的珠帘。
他在等他的义父出现。
为什么蝶舞会知道他靴筒中有刀?为什么那十二个死士会如此熟悉大镖局的阵法?
这一切,原来在胡琴声响起的时候就已安排好。
而可笑的是,胡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却孺慕般的信任义父是来帮助自己的。
珠帘动。
美人出。
轮椅上的顾惜朝实在不能称之为美人――他的背已佝偻,他的发已斑斑。
但,他的双眸却美得令岁月风霜也不忍侵染。
那双眼眸比大海更清湛辽阔、比碧空更高渺苍寂,但,却更像一对琉璃――润泽、却冰冷无情。
“儿子,这是教你个乖,”顾惜朝盯着卓东来被血浸污而更显惨白的手,“亲生父子尚且会为名利反目,凭什么你就认为我会永远疼你?”
如果傅宗书肯多疼晚情一些,他和晚情又何至于铤而走险绝境无路?如果他的父母肯多疼他几年,他又何至于流落青楼身耻于人?
而这些,威名赫赫的九现神龙戚少商、被雷卷视如珍宝倾命相救的连云寨戚大当家,信么?戚少商生平可尝过薄纸人情、炎凉世态?
什么义气千斤重,不过是不曾遭遇到坎坷而已。被自己背叛了之后,这个仁义大侠不是也痛恨得要杀了他顾惜朝这个“知己挚友”?甚至……卑鄙得连晚情的尸骨都不肯还给自己。
“受教。”卓东来的声音是自我防卫般的坚硬,但他的眼前却阵阵发黑,血无法从心口伤处流出,仿佛便汹涌倒腾在胸口膻中,眩晕恶心的感觉让他有些虚脱。
“乖儿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这样教你了。”顾惜朝的声音却有些伤感,“今天就是你三十六岁的生日,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尽了。从今后,你若不能杀了我,我就会杀了你,因为,我只答应那人把你养到三十六岁而已。”
――三十六年的疼爱、磨练、培养、协助,为的正是今朝的摧毁。
――如同,那年、那夜,旗亭酒肆,谈武论兵交知音,为的只是血洗连云寨夺得逆水寒实践对晚情的承诺。
……
――真长的承诺啊。三十六年,终于到了三十六年,只要摧毁了卓东来,让阻梗我们的戚少商断子绝后,报了他藏你骨灰之仇,我就可以和你相会了,晚情,你等很久了吧?你寂寞吗?我也是。
日已西斜,暮气沉沉。
长安居外是一片残肢断体哀嚎绝望的厮杀,血腥的气味令冷酷如卓东来者也不禁胃部抽搐想要呕吐。
而长安居上,惊悸跳动的烛火下,映着的是血泪满面欲和他同归于尽的朱猛、和冷眼旁观欲除他而后快的义父。
心跳越来越缓,痛到已近乎麻木,虚汗已浸透了他的重衫、模糊了他的双眸,双耳也阵阵轰鸣聒噪。卓东来虽然还笔挺的站着,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已不堪一击。
夜色渐渐降临。
夜色腥黑如仇恨之血。
夜色染衣。
“东来,你还能战吗?”顾惜朝仿佛关切仿佛讥诮地问。
蝶舞,你还能舞吗?
朱猛因顾惜朝的问话而气血上涌,暴喝一声:“卓东来,你还能战吗!”
轰鸣。满室都是轰鸣,仿佛无数金铙在太阳穴不停重击。
――卓东来,你还能战吗!
――卓东来,你还能战吗!
――卓东来,你还能战吗!
……
卓东来,你,还能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