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泪痕] 夜染衣》毁尸灭迹

3、3

　　“你是个凶手，天生的凶手。一出生就杀死了你的母亲和兄弟。”

　　卓东来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它”的诅咒——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听到。

　　浑身的毛孔陡然收缩，心脏的跳动突然如同抽搐。
　　——很久之后卓东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恐惧。

　　“萧泪血？”热水还在氤氲着，卓东来的声音却冷淬僵硬。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是我。”

　　萧泪血的目光钝浊得如同粗糙的手掌，一寸一寸抚摩过卓东来的脊背。

　　江湖上的汉子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用命换饭的镖师更是满身累累伤痕，然而卓东来的脊背却光滑莹润得如同黄花处子。

　　“海南的贡品珍珠粉……”萧泪血嗅着卓东来肌肤上传来的淡淡的幽香，“你很懂得享受生命和珍惜自己。”他沙哑的声音中透出阴郁的怨恨。

　　卓东来觉得自己如同猎人手上拔去了牙的毒蛇，他的高傲本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展现出除了狠毒和冷酷之外的姿态，但此刻他用尽所有的意志却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战栗。

　　“站起来。”如同不可违抗的主宰者，萧泪血冷冷的命令。

　　卓东来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这具自己都恶心厌恶的身体，然而此刻他的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志，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湿漉漉的鬈发如同冥色的微涛流荡在象牙样润白的脊背上，流荡在紧俏的雪丘上，随着主人那难以控制的战栗，露色的水珠从冥色的发涛滴落，顺着若隐若现的雪丘滑过一条修长的腿。

　　一条腿。

　　是的，只有一条腿。萧泪血的右手提着他的箱子，他抬起左手，便碰上了那修长而莹白的腿。

　　还在和恐惧与战栗做斗争的卓东来没有料到背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之下险些跪倒在热水中。然而他没有跪倒，不是因为他发挥了他一向的镇定，而是因为他已恐惧得僵直难动。

　　萧泪血的手顺着腿的内侧继续向上抚过，一直到达他要验证的地方。

　　卓东来僵硬得连头也不敢低下，可是他用余光看到了萧泪血从他遮帘般的黑发中穿出的手。“不……呃啊！”
　　他生平第一次的恐惧讨饶还没有完全出口，那手就已经握住了他的左足。

　　如婴儿般的左足。

　　粉团团的，健康且娇嫩的左足。如果它出现在一个婴儿的身上，无疑是惹人喜爱的。
　　然而它出现在一个三十六岁的铁血冷汉身上。

　　“这是你的腿，还是‘它’的？”萧泪血轻轻揉搓着那个连卓东来自己都从不碰触的地方。

　　“啊……”那个长年累月被嵌在义肢下的左足，那个连泡热水澡都早已不会再有知觉的左足，那个虽然完全失去知觉却一直都健康娇嫩得如同附体般诡异恐怖的左足，在萧泪血的揉搓下居然又麻又痒，如同被绳索束缚了很久的肢体突然被释放后般血液尽情奔涌。

　　“啊啊啊……”麻痒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几乎近于刺痛，而这样痛苦难受的感觉却在萧泪血冰冷左手的揉搓下有种难以描述的可耻的快感。然而卓东来的心中却只有恐惧。
　　萧泪血的话在他的耳边回荡——那只腿，究竟是谁的？在心中盘旋了三十余年的话，原来亲耳听到时更恐惧。

　　萧泪血轻揉着那婴儿的左足，摩挲着三十六年前的记忆。
　　他还记得母亲如何的因为爱上了当年名动天下的狄小侯狄青麟而背叛“幽都门”，带着他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也许如果不是七岁那年江湖沸腾邵空子的徒弟杨铮用离别钩杀了狄小侯，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凡而幸福的普通人了。他记得母亲返回“幽都门”以命易命请求师门姐妹为情郎复仇，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母亲从来都只爱父亲一个人，所以她才会毫不可惜的把自己丢在这个处处是杀戮的世界上。
　　父亲的部下倾尽财产请出了三师姑四师姑出山复仇，她们是对自己最好的，但萧泪血看到她们杀了杨铮和邵空子、毁了离别钩之后，死在了萧大师的掌下。

　　他捡起地上的泪痕剑到处寻找萧大师口中的“儿子”，他在后堂找到一个婴儿，但在他正要动手的时候，却听到一声绝望凄厉而怨毒的叫喊“你好！！戚少商！”
　　萧泪血不敢再动手，他怕凄厉叫喊的这个人也来寻萧大师的儿子复仇，这个人如果看到萧大师的儿子已经死了，必然要将怨气撒在杀了小孩的人身上，那么自己也许就逃不出这山崖了。
　　然而又怎甘心放任仇人之子死在别人手中？

　　萧泪血想起了在“幽都门”的那些时日里三师姑四师姑在研习的“隐夜”咒。因“诅咒”的功夫太高深而没有人避讳七岁的他，他却居然听懂了三四成。很久以后萧泪血知道自己因为不全懂“诅咒”而在施展的时候折损了自己的身体，但他从未后悔，只要能让仇人之子带着诅咒而即使死在别人手上之后都能万劫不复灵魂不得解脱，即使自己奉陪万劫不复又如何？

　　他凝视着婴儿的双眸，在暗紫色的荧光中他为那婴儿铸造了邪恶的出生。他知道这样的记忆将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在这婴儿脑海中愈加的清晰和深刻，他知道这婴儿即使立刻就死了也不能逃出他打下的烙印。

　　然而那个凄厉叫喊的人闯进了后堂，他的青衫落拓，他的鬈发凌乱，他想必曾有过异常俊秀儒雅的容颜，他想必曾有过异常孤傲灵动的双眸，可是想必他一定死过了一次，因为萧泪血看不到他躯壳中的灵魂。

　　青衫人找到了婴儿，将它伶了起来，他的眼神复杂难明，可是他的灵魂开始重新凝聚。
　　“戚少商，你有儿子了……你看，这是戚少商的儿子。”青衫人突然将双眸准确的锁定萧泪血藏身的地方。
　　“你想杀了它吗？”青衫人看着萧泪血手中的泪痕剑，微微一笑。
　　刹那间所有芳华不再，仿佛古墓中封锁了千年的幽风吹动了尘埃，萧泪血痴痴地望着青衫人点了点头。

　　“你没有杀它，是因为怕我想亲手杀它。”

　　古墓缓缓被打开，封尘过的珠宝在阳光下散发出因沾染了“死”之气而更加魅惑的光芒，萧泪血望着灵魂渐渐凝聚、重新复活了的顾惜朝，想着让他复活了的戚少商究竟和他有多深的情仇纠葛。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死了太可惜了，”顾惜朝拍了拍怀中的婴儿，望着萧泪血继续道，“你若肯帮我成就这孩子，我不介意由你动手杀了它。”

　　“怎么叫成就？”

　　“给他一个理想，让他为之奋斗，暗中帮他铲除所有阻碍，让他登上成功的颠峰，然后，把他从巅峰推下去，看他一败涂地万劫不复。”顾惜朝凝视着怀中婴儿的睡脸，仿佛看到一张自信狂傲的容颜如何握着《七略》受人嘲弄，如何一夕剿灭连云寨令江湖风云变色，如何站在紫禁之巅睨视跪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天子至尊，又如何一败涂地永失所爱……

　　“为什么选我？”萧泪血静静问。

　　“因为我既武功尽失经脉被废，又在江湖上无亲无友仇家满布，”顾惜朝无所谓地笑了笑，“所以我要你成为当世第一的杀手，既帮他积累倾国财富，又帮他铲除暗礁硬石。”

　　“那我也就是萧家之奴了。”萧泪血淡淡回答。

　　“你不同意？”

　　“我同意。”萧泪血淡淡回答——他从不做无意义的挣扎。

　　“那么这张契约出现的时候，就是我允许你杀掉它的时候。”顾惜朝撕下婴儿的一段织锦襁褓。

　　萧泪血接过织锦的时候终于笑了。只是他的笑容里还有顾惜朝所不知道的含义：
　　被诅咒过的卓东来，纵然还能拥有“理想”和“成功”，势必也是畸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