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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雅音 ...

  •   美人总是讨喜的。这世上却有两种美人不然,一种是美而不自知,一种是美而过于自知。前者美则美矣,却空洞而卑怯,后者虽有无双美貌,却总是盛气凌人,教人生厌。雅音在便是前者,那个姣美却怯生生不敢言的小女孩儿,便是她用了十多年长成的样子。
      雅音生在个书香门第,这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些,父亲是个酸腐不得志的文人,母亲是一个裹着小脚的沉默女子。她小时候,父亲喜爱这玉团般的女儿,便教她笔墨丹青之乐,诗词歌赋之趣。她也算是个才女,这是她在同母亲应酬女客时知道的,她向一个同年纪的女孩儿笑着说,你看那门上的对子很有趣,那女孩茫然向她道:“姐姐,我不识字的。”
      她应当骄傲,可是她从小听着父亲的长吁短叹,听着母亲隐忍的哀怨,还有这不贫不富的家境。又或者她不该怪旁人,总归,她的沉静是被视为妇人美德的,何况还有一双裹得极周正的三寸金莲。她也曾经像每个深闺少女一样遥想自己的婚嫁,她有些大胆地以为,最美满的莫过于赵孟頫与管仲姬的姻缘,多好啊,夫妻又是文章友。一个能书,一个擅画。
      她到底是怎么从那扇狭窄的小门被抬进那深深宅邸的,连她也不知道。她心里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苦,哭的眼睛也肿了起来。她记得出嫁前,一辈子顺从父亲的母亲用她平生所能的愤怒问他:“你为何要将我的女儿,送给那和你一般大的人作妾?说是妾,便是只比丫头强些!”
      父亲喝得有些醉,他将面前的一砚池墨向母亲抛去:“我一生襟抱未开,唯有王爷赏识我,能成王府的格格,是她的福气!”父亲成了那个人养的清客后,确实是开怀多了,既然如此,既然父亲开怀,罢了,罢了,她就嫁吧。
      王府的日子,不像那戏文里一般步步难行,也不像她想象中一样富贵清闲。大部分时候,那就是每日晨昏见个礼,同府里的侧福晋与格格们闲叙一会子话,便回她的小暖阁里读书写字。王爷更像个影子一样,她很久也不见一面,便是见了,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他。但她是喜欢他的,他的声音低沉却温柔,仅仅因此。
      他俩的情爱,仿佛一个秘密一样生长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并没什么惊天动地或如诗如画的开端,便是无意间谈起谁的笔墨用得精妙,不小心瞥见她裙子上新绣的桃花。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名义上完全归属于他的女人,是不能光明正大相爱的。他们默契地掩饰着这样的爱,但王府终归只有这么大,很快所有女人都知道,他是爱她的。这是她们终其一生都未曾得到的东西。有的人并不在乎,但有的人却恨她。
      “雅音,你怕不怕?”他那天问她。
      “我不怕。”她有些违心地答。她是怕的,那个女人的眼睛总是像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
      苏兰是第一个发觉的,她是这个王府中最先发觉一切的人。其实雅音后来总是想,她并不是个坏人。她只是,无法容忍她不是一群女人里,最受艳羡的那个。你看,她年轻时嫁得好夫婿,富贵荣华半生,在内有数嫡子傍身,夫婿敬重,在外有皇后依靠,又因她能干,在诸福晋中也颇有威望。大抵她这一生从未体会过何为嫉妒,直到她遇上了雅音。
      抬侧福晋那天,盛大的典礼几乎累垮了她,她却仍是神采奕奕。苏兰为她插上一根凤簪,问她:“你又进了一步,还不知足么?”
      她不知是出于对这女人的恐惧还是无奈,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答道:“福晋,不是的……我从未想过……”
      她不敢顶撞她,她知道苏兰的厉害,她更知道她刚失了孩儿,是伤心的。
      “想,或者不想,你都是这府里的侧福晋了。”
      “是,这是,王爷和福晋的恩典。”
      苏兰突然恢复了她那温柔的嗓音,甚至让雅音觉得她在自己身后也像往常一样大方一笑,道:“你知道做侧福晋有什么好处?”
      还未等到她回答,苏兰便自顾自接道:“你是他的半个妻子了。咱们满洲入关前,大小诸福晋皆是平妻。便是今日分了嫡庶,侧福晋也是要上宗室玉牒的。他是要,给你个名分啊。”
      雅音生得比她美,雅音知道,苏兰也知道。更可恨的是,雅音更年轻,年轻得多。苏兰一直自得于保养得宜,雅音就像个无意间戳穿她谎言的人一样,闯进了她完美的人生,让她所自得的一切都看上去不值一文。
      雅音怀孕了,比起与心爱之人孕育儿女的欣喜,她却是怕极了。她迅速地消瘦下去,王爷看着她受苦,竟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甚至自责起来。她觉得好笑,道:“你真傻,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不是的,你这么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吃得这般苦楚呢?”
      好在她最担心的事总没发生,尽管受了极大的苦楚,到底平安产下了一个极美的女孩儿。她知道苏兰松了口气,她也一样。她给女孩儿起名为乔乔,并没什么实际的含义,她只是觉得读起来顺耳。
      雅音生产不久就恢复了身体,到底是年轻。到了夏日,她常穿着浅杏色或浅碧色的薄绸衫子,是窄窄的马蹄袖旗装。她始终穿不惯旗装,并不是因为不美,而是她的三寸金莲穿不了马蹄鞋,就总觉得和旗装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诡异。封了侧福晋后,她也按规矩梳两把头或者戴钿子,晨起梳妆时更觉得不像哪个梁雅音。她不爱出去同那些贵妇们应酬交际,自然了,苏兰也不愿身边时时刻刻杵着一个她。除了入宫谢恩的头一次,倒也有许久没入宫了。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比王府更令人生厌的地方,那就是宫里头了。
      听闻皇后病了,且病得越来越沉重。苏兰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紧,那日终于不经意般说了一句,过两日是十五的正日子,你把夏吉服收拾出来,随我入宫请安罢。
      皇后果然是病得极重,姣好的面容不带一丝血色。刚出了月子不久的雅音,都觉得她穿得太厚。雅音颤颤巍巍行了大礼,她背着人不知联系了多少次,却仍觉得自己很笨拙,她想皇后是不喜欢自己的。她和苏兰亲姊妹一般的情分,想来也觉得自己是那个“狐狸精”罢。
      她穿着明黄色的团龙吉服,坐在承乾宫宽敞明亮的正殿上,向每个来请安的命妇投以相同的得体而居高临下的微笑。唯独雅音,她看她时,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竟不是厌恶,而是悲悯。
      照例,请安后苏兰要留下来陪她说一会儿体己话的。雅音便松一口气,只等着出了宫门坐上车轿便回府了。不想告退时苏兰轻声唤她:“你同我留一留。”
      雅音的想象里,层层帘幕掩映下的寝殿后一定是个昏暗的牢房,她们要拷问她,要问她的罪名,要将她和她的小女儿永生永世分离。
      她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一样,随着她们进了寝殿。自然这并不是间昏暗的牢房,倒是同王爷的书房很像。皇后很疲惫地瘫软在紫檀榻上,苏兰略倾着身体在她身边坐下,她们之间的自然让雅音觉得十分尴尬。
      “雅音,你坐。”穿着华服的宫人早为她搬来了一个绣墩,她谢了恩坐下。这是苏兰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皇后道:“本宫一直听她说起你来,说你生得美,很得王爷的心意,又擅诗画。”
      雅音惶恐道:“娘娘过誉,奴才不过是平庸之人罢了。”
      皇后叹道:“音福晋,你别怕。本宫不是要难为你,只是想见一见你罢了。看见你,总能让我和你们福晋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来。你刚生了个小女儿罢?”
      “是……”
      “真好,本宫也有一个女儿,已经十几岁了。你一定要好好疼爱她。当然,本宫想,你也是会的。”她向着苏兰道。
      “我唯独没有个女儿罢了,自然是要好生抚养她。等娘娘大好了,我便时常带着她来进宫请安。”
      “可曾取了名字?”
      “府里几个格格皆从贞字,我想着叫瑞贞好不好?”
      皇后淡淡笑道:“自然是好的。”她们之间的亲切自然,仿佛雅音不存在一般。
      雅音茫然地抬起头来,就在那一刻她才全然明白了苏兰的用意。她要用这种最为趾高气昂的方式来宣扬自己的胜利,尽管她想要抱走那小女儿是这世上再容易不过的事,她还是要让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亲口下达这旨意。让她知道,她在她们眼里看起来,有多渺小,多不值一提。
      定是她向皇后求来的这份她们母女的“恩典”,故而皇后才对她充满了悲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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