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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屠龙的少年 ...

  •   溥煦今年虚岁该满六岁了,长得白皙清秀,样貌像极了爹爹。若桐怀他的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太平,可是他生下来却是一个能吃能睡的快乐宝宝,长到现在几乎没有请过大夫。正应了他的小名霍普(Hope),是一个贴心乖巧、会给大家带来希望的快乐宝贝。

      载湉养他养得很有些固执,基本原则是朕小时候想要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儿子就一定、必须、非得、统统要有。

      于是北五所、南三所这些清朝传统的皇子居住的所在都被弃而不用了。若桐稍微提出异意,便被丈夫和儿子同时用“什么?你难道要我们父子分离”的震惊又可怜的眼神望着,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后妈。

      于是紫禁城里空着七千多间房子,皇帝一家三口,连带霍普的两只狗,都挤到了小小的养心殿里住着。为此皇帝甚至不惜实行改建,打通了永寿门,把原本属于西六宫的永寿宫和太极殿都合并了进来。

      霍普长到现在,丝毫没有我是大清的皇长子、帝国的继承人这种觉悟,而是半夜睡醒了都会哭着到处找爹爹的黏人宝宝。这刚好完美抵消了载湉从战场上带回来那点“朕与你们并肩作战,你们却听信谗言冲朕开枪”的怨气。于是他整天带着儿子遛狗、钓鱼、到处郊游,快活得几乎连皇帝也不想做了。

      若桐每每想劝,但是想到他打上一辈子起最大愿望就是“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劝谏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现在只好放弃罗曼蒂克的欣赏新世纪第一天/朝阳的计划,一起回家哄孩子。

      霍普哭了太久,趴在爹爹怀里仍旧抽泣不已,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的,看着可怜极了。

      头十五分钟,若桐十分心疼。

      又过了十五分钟,若桐看在是自己亲生的崽的份儿上忍了。

      半个小时之后,还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终于忍不住掀被坐起,推推丈夫:“皇上,明儿还要早起呢。不能这么惯着他了,再哭就叫人抱他回后殿去睡!”

      “嘘!”载湉立马捂住孩子的耳朵,“马上就好了,孩子是吓着了,你凶他做什么?”

      “我看他就是欠教训,指不定凶两句就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住在离爹妈一百米不到的厢房里,有什么可害怕的?”

      霍普似乎是听见了,瞬间把爹爹的脖子搂得更紧,委屈地看着母亲:“我不是男子汉,我是小宝宝。”

      外间守夜的宫人都忍不住轻笑出声。载湉亦是忍俊不禁:“听到了吗,我们还是小宝宝呢!”

      若桐顿时抬手扶额,头上冒出三根黑线,终于忍不住吼了丈夫:“都快六岁了,还小宝宝?!”

      然而载湉充耳不闻,抱着孩子翻了个身,滚到里面去宝贝长、宝贝短地哄了半日,霍普方揪着他的衣裳睡熟了。载湉把中衣脱下来给他抓着,对着小脸亲了又亲,才交给宫人抱走了。

      孩子一脱手,他便向支撑不住了一样,倒回床上捂着腿闷哼了一声。若桐不由一惊,立刻叫人去拿装好的艾草药包,放在熏笼上烤热。外面,小梳子早已飞也似地跑去叫人去传太医。

      两炷香之后,养心殿。

      留美医生屈振邦好奇地背着医药箱行走在描金绘彩的游廊之下,耳边是小梳子一面抱怨“怎么是个新太医值夜”,一面反复向他宣读保密条款:“不得泄露皇室成员的身份、病情及一切相关信息......”

      甲午战后西医在中国的地位陡然提升。成千上万的士兵亲身经历了“把人的肢体切开来治病”这一违反常识的疗法,并且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死在手术台上,反而从以前传统中医根本不可能治疗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于是大喜过望、争相议论。在上万人的口耳相传之后,来自西方的现代医学终于洗脱了“邪魔巫术”的污名,正式成为了老百姓托付生命的存在。

      皇室和政府也在医药领域投入重金,先后在全国各地建立起几十家大型医院。医生成为继“官员”、“商人”、“工程师”之外,第四个可以被人们向往的职业。

      然而让人感到不解的是,在战争中立下勤王之功的留美医生葛华,战后却没有接受皇室提供的光鲜爵禄和院长之职,而是选择回到了母校华盛顿医科大学继续攻读博士学位、钻研医术。

      屈振邦是葛华的师弟,曾在实验室与葛华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在回国前临别之际,他也曾向对方抛出过这个问题。

      葛华当时却只是苦笑道:“在美国一个医科生要经过4年的学习,三年的培训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我才毕业两年就被应征入伍,并不是因为我有远超常人的本领,而是因为我们国家太落后了,落后到哪怕用士兵的生命来给我练手,也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他说着燃起一支烟,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我在战争中表现的技术并不高明,真的,我那时哪怕对胫骨外科手术再熟悉一点点也好啊。”

      他这话里流露出的极度懊悔让屈振邦百思不解:“开什么玩笑,你可是治好了皇上的人啊!”现在走在紫禁城的长廊上,他却隐约猜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葛华那时当真治好了皇上,那么他现在也不会站在养心殿的红底金漆匾额下了。

      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屈振邦看到载湉腿上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震惊了一瞬。倒不是已经结茧四年的伤口有多么可怕,而是这个枪伤的位置实在诡异。

      对于皇帝在盛京战役中负伤,朝廷官方的说法一向是“日方阴险狂妄自取灭亡,妄图以行刺的方式扭转必败战局,此等阴谋终究在陛下和盛京全体军民英勇抗击中破灭粉碎,此乃天佑中华blabla”。然而民间隐约却隐约流传出当夜前线有士兵哗变误伤圣体的消息,只是很快被歌颂皇帝文治武功、化身脑残粉的京城百姓喷了回去。

      屈振邦原本也是脑残粉的一员,可是现在这个部位的伤口却像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日本人在战争期间行刺敌国君王,肯定是瞄准了头部、心脏这样的要害位置打。而冲着膝盖这个位置去的攻击,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都会被跟“下跪”这个动作联系在一起,具有强烈的羞辱意味。

      再联想到陆军中99%都是汉人。一国之君为敌所伤是身先士卒、不畏强敌的英勇举动,如果是为本国士兵所伤......屈振邦简直不敢想下去,他瞬间明白了那些“保密条款”存在的意义,不由汗湿衣背。

      “看够了吗?”旁边若桐没好气地问。屈振邦赶紧低头,捏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

      “你吓着人家大夫了。”载湉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又看向新来的医生,问他在美国哪所学校留学,什么时候回国等话,听说葛华是他的师兄,年轻的帝王露出笑容:“这家伙还躲在华盛顿不肯回来吗?”

      屈振邦不明所以,只得恭敬地回答:“师兄医术远超我等,只是他治学严谨,想必还在刻苦钻研。”

      “那你回国多久了,在北京御医院担任何种职位,薪俸多少?”

      “皇上!”若桐扯了扯某人的衣袖。哪有病人一上来就打听人家大夫工资的。

      好在屈振邦在美多年,沾染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习气,并不觉得谈钱有什么不对:“臣回国两年,刚刚升任主治医师。月俸为银元一百五元。”

      甲午战后第二年,日本赔偿的白银运送到京城,朝廷随即进行统一货币的改革,摒弃了元宝样式的“银两”,仿照英镑的模样,铸造了被民间称为“乙丑通宝”的“壹元”银币和“壹角”铜币。

      一枚“壹元”银元重7钱9分,含银91%,无论是重量还是成色都比各省铸造的杂币要强许多,购买力远超后世那些胡乱铸造的民国银元。

      “一个月一百五十元?”载湉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若桐知道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皇室开支、政府预算、军舰造价这种数字,动辄以万计数,对普通民众生活成本没有概念,便出言道:“前儿户部定的政府官员俸禄表,京城六部里九品笔帖式的俸禄为每月四十八元。”

      “比起政府官员,太医还享有皇室提供的四时衣物、三节两寿礼金和研究津贴。屈太医的收入应当足以在安定门外租所通电通水的宅子,养活一家六七口人,使上三五个仆人了。”

      屈振邦万分惊讶,没想到养尊处优的后妃竟然对市井俗事如此了解。这时若桐一个眼神递过来,他登时会意,一面以特殊手法揉捏着患处施针,一面恭声回禀道:“正如娘娘所说,这些年上海、广州等地流行办厂房,到处都是棉纺厂、织布厂、面粉厂、火柴厂,南货北运卖到北京来,价格比洋货便宜了不知几倍。”

      “如今京城市面上,花费一两元便能扯布做身普通棉衣。上等的粳米只一角钱一斤,三五元就能在京城大部分酒楼吃上一桌体面的饭菜。臣的父母远在家乡,京城家中只有臣与贱内二人并四个男女仆人,一家六口一月买菜买米只需耗费二三十块。”

      载湉听得饶有兴致,被银针成刺猬的腿都少疼了几分似的:“照这么说,你家支出不及收入的两三成,‘财政盈余’倒是十分可观。”

      屈振邦一愣,摇头笑道:“惭愧惭愧,自从微臣到京师任职以来,家中财政只有闹‘赤字’的,还从来没有‘盈余’过呢。”

      “这是为何?”载湉奇道,忽又严肃地审视屈振邦,“你身为大夫,该不会有嫖赌抽之类不雅的嗜好吧?”

      屈振邦立马摇头否认:“微臣岂敢。”

      若桐端了药过来,放在小几上凉着,笑话丈夫:“瞧您这话问的,一看便是不当家的人。”

      古人说‘京城居,大不易’。哪怕到了现代,“北漂不易”也不是因为北京米价、菜价比别的地方高,而是因为它高昂的居住、教育成本和各种时髦的现代化生活消费。

      如今京城全城通电不过三年,通自来水更是才一年不到。一个10瓦的灯泡照亮一夜便要耗费四角钱,比油灯照明贵了十倍;自来水一吨也要四角,相当于两斤猪肉的价格。电报虽然普及,但每发两个字也要一角钱。

      所以家中“三通”(通电、通水、通电报),就像后世80年的“结婚三大转”(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一样是中产家庭的标志。

      比起家用电灯,公用路灯成了更多人的选择,许多人每日点卯下班以后,搬一张桌子到胡同口的路灯底下,公然蹭薅政府的羊毛,蹭着免费光源下棋赶骰子逗蛐蛐,呼朋引伴好不乐哉。

      加上乙丑新政以来,全国各个大型城市的人口都在暴涨,北京城人口在五年内几乎翻了个倍。房屋、土地的价格随之水涨船高。

      带湖景的园林住宅早在乾隆年间就被皇亲权贵瓜分完毕,成为有价无市的稀缺资源,就连皇帝也找不出多余的地儿。普通两进、三进的大宅子也成为了高官富商的专属,动辄十万计价。

      普通百姓大多是四、五家人共享一个四合院。那些外来务工的年轻人,甚至三五十人住一个院子也不稀奇。如今工部已经开始着手营造新城,准备在那里统一修建4-8层高的西式住宅楼,供四到六口之家的普通市民居住。

      而城里普通壮年劳动力月收入大约在二十元左右。燕京大学最低一档的奖学金是一年四百八十元,约等于一个熟练技工的年收入。翻译、工程师、医生是平民中的翘楚,年薪过千,被认为是一就业即可步入中产的体面工作。

      像屈振邦这样留美归来的外科医生,是当今幸运一代的缩影——年轻时候科举不成,被迫顶着众人鄙夷的目光出国学洋鬼子的奇技淫巧,学成归来遇见改天换日的大变,反而成了稀缺的技术人才,在皇城根下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地位比一般的举人秀才还要高。

      如今屈振邦与妻子两人租住了一所通电通水的二进小宅院,家里沙发红酒留声机,布置得颇有小资气息。再加上他在美国生活多年,每个月总忍不住要光顾几次枫山步道的番菜馆、东郊民巷的咖啡厅、国子监外的英文书店。这样的日子过下来,家里不闹“赤字”才有鬼了!

      载湉听得大笑不已:“看来是朕错怪屈太医了。朕常在枫山别馆设宴,请陆海军的一些将领吃番菜、打斯诺克,改日再请你同往一乐。”

      屈振邦脸色一红,连道不敢。他收起银针,又换烧得滚烫的鹅卵石将患处热敷了一刻有余,这才收起医箱告退。

      若桐推了推丈夫,将一支点燃的叶子烟递到他唇边。载湉就着她手上吸了一口,紧绷的眉心终于略微舒展,脸上浮现几丝血色。忽然想起上一个给他用镇痛药的人,已经在盛京之战里牺牲了。

      若桐再递时,就被他推开手,轻轻摇了摇头。这种烟叶是作为鸦/片的替代品被引进中国的,用多了会上瘾。

      若桐不由咬牙切齿:“不是喜欢登高望远、附庸风雅吗?下回还敢不敢半夜上山吹冷风了?”话音未落,便见对方滚到自己身边,拿额头蹭了蹭她的手臂,轻声说:“巴雅尔回京的时候,路过盛京,顺道去看了堂兄的坟。”

      埋怨的话瞬间说不出口了,若桐躺下来将人抱在怀里,就听他说:“今夏关外下了几场暴雨,那里被雨水侵蚀,王陵后山上新栽的柏树长得不太好。等明年开春土地解冻,朕派人过去瞧瞧,重新修整一番。”

      战后讨论到要给载澍修坟的事情,巴雅尔和载湉一致认为比起年少时候鲜衣怒马、走鸡斗狗的京都,载澍更愿意留在自己为之抛洒过热血的白山黑水之间,因此一致同意在关外建冢。

      载湉重回盛京,亲自去勘探的地形,若桐跟着去祭拜过一次。最后建成的王陵漂亮极了,背靠钟岁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余脉,面前清溪环绕,古松成荫。春夏两季,漫山开遍不知名的野花,五光十色,绚烂至极。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遥遥望见战后重建起来的盛京城。

      载澍活着的时候,跟福晋小叶赫那拉氏两看生厌。叶赫那拉静芳甚至指使娘家哥哥逼死了他最喜欢的女人月仙。载澍一气之下投靠皇帝,发誓跟那拉氏一家不死不休,夫妻俩一度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但在他死后,静芳却选择投缳殉夫,做出了和皇后一样的惊人举动。

      然而孚郡王太福晋坚决不同意这个变相逼死了儿子的女人与载澍合葬。这件事情至今悬而未决,连皇帝也无可奈何。

      载澍是为了在盛京之战中掩护他撤退才牺牲的,这件事情一直像根刺扎在载湉心里,属于男人的禁忌,即便跟妻子儿女也很少提及,唯独跟巴雅尔可以说上一说。

      他这会子才提起,想必早已有了方案。若桐也就善意地略过不问,只是说“也把霍普带去,祭拜一番”。载湉点点头,又靠了过来。他们像两棵伴生的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互相汲取温度。

      在和平年代,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应当大致遵循以下规律——10岁以前承欢父母膝下,十到二十岁上学求知,二十岁到三十岁走上社会、开始为梦想奔波奋斗,然后在四十岁左右达到事业的巅峰。

      然而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一次背水一战的战争和一场错综复杂的改革,让他们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登上常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峰,却也过早地透支了生命中绝大部分激情、热血和精力,留下一个外表光鲜亮丽、骨子里却疲惫不堪的躯壳。

      一场不时作痛的伤病,一个反复发作的噩梦,就是这场透支的代价,就像恶龙喷出的毒炎在屠龙勇士身上烙下的伤痕,是波澜诡秘的前半生给他们留下的一点纪念。

      代价不可谓不大,前路还既长且阻。

      若桐不知道自己强行给清廷续一波命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君主立宪这种妥协的政治制度到底适不适合国情,更不确定在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节点上一个提前崛起的中国会有怎样的表现。

      但至少在今天,在1900年1月1日的早晨,她已经竭尽毕生的精力勇气和智慧,暂且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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