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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景山夜话 ...

  •   似曾相识的宫室被珠玉、金银和昂贵的锦缎精心修饰,华丽得叫人瞠目结舌。

      若桐从梦中坐起来,恍然发觉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居住的景仁宫,而非甲午之后搬去和载湉同住的养心殿。

      她被众人众星拱月一般簇拥,成百上千的宫人只为她一个人服务。宫女献媚讨好地伏在她脚下,为她披上层层镶珠嵌宝的华丽衣裙。头顶金盘的太监鱼贯而入,献上价值千金美酒佳肴。面目模糊的太监扯着公鸭嗓高喊:“皇上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若桐下意识往外看去,却见面目神似载湉的小男孩穿着明黄朝服,提脚迈入寝殿,撩起袍子给她磕头行礼。

      “霍普,是你吗?这是做什么?”若桐认出了儿子,不由一阵错愕。

      溥煦的神态完全不像一个每天都要在父母怀里撒娇打滚的五岁小孩,那张熟悉的小脸上带着她陌生的恭敬畏惧又怯懦疏离的神态。他像个怕人的小耗子一样,被乳母推了两三回,才结结巴巴地盯着地面说:“给,给皇额娘请安。”

      若桐不由一愣,她下意识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水银穿衣镜里——梳着贵气却呆板的小两把头,穿着华丽却老气横秋的寡妇衣服,镜子里映出的赫然是那张化成灰她也认得的、可恶的脸庞。

      “啊——”若桐不由尖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眼前仍旧是熟悉的青铜博山炉,雕着镂空竹石图的花梨拔步床,垂着静澜轩雨过天青色的帐幔,被载湉睡过的那一半被子仍然有深深的凹痕,窗外仍旧是夜幕四合,门口通了电的灯笼发出温暖的红光。

      白青上来扶着她的肩膀,递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娘娘,您做噩梦了。”

      若桐定下神来,才发现后背微凉,寝衣已经完全湿透:“什么时辰了。皇上人呢?”

      白青从榻上拿了一个巴掌大的西洋乌银闹钟:“晚上9点,您才刚睡了一个钟头。今儿个是丁汝昌大人的头七公祭,皇上睡不着,刚才跟巴雅尔大人一起到景山上打枪去了。”

      “备轿,我要去景山。”若桐当即披衣而起,不容分说地嘱咐道。

      寿皇殿前,明亮的灯泡将巨大的露台照得犹如白昼。栏杆前立了十几个草靶,清寒凌冽的夜风中,载湉和巴雅尔戴着静音耳罩,一人拿了一把M1873左轮手/枪,对着草靶一通不加瞄准的胡乱射击。

      黄铜子弹壳像下雨一般落在地上,枪声惊飞一众归巢的夜鸟。

      巴雅尔打空了两盒子弹,转头一看身边空空如也,皇帝已经扔下枪跑到露台边缘接老婆去了。

      月光下,紫禁城起伏的屋脊像巨兽的脊梁一般连绵起伏,载湉摘了耳罩,迎到台阶边去,握住妻子的手顺势将她带进怀里:“又做噩梦了?”

      “嗯。”怀里的人明显不愿多说,闷闷地用鼻子回答。

      载湉了然,逗她道:“又梦见坐飞机上天入海,那些所谓的后世生活?”语气中颇带点不以为然的轻笑。

      若桐果然恼了,抬头看他:“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连庄子这样的大哲学家也分不清孰是孰非,您凭什么就肯定梦是假的,自个儿是真的?”

      “当然肯定了。难道你不想要朕,不想要儿子,反倒想当梦里那个女盗/墓贼?”话音未落,腰间的软肉已经被狠狠地掐了两下。

      “今后不要想我再跟你说梦里的事,白青咱们走!”

      “诶诶诶,爱妃爱妃。”载湉挽着人不放,一个劲儿地往巴雅尔那边使眼色,冲她咬耳朵道,“朕好容易把人骗上来了,你多担待些,快找个由头把你身边的嫣儿叫上来。”

      若桐会意,果然安静下来。

      巴雅尔早看到了皇帝夫妇在说私密话,远远地躲到露台另一端欣赏风景,然后惊讶地发现这里与以前似乎大不一样了。

      景山临近紫禁城,出了顺贞门过条街就能上山,巴雅尔还在宫中任职的时候,曾多次陪皇帝到这里登高望远、一展胸臆。

      但那个时候的寿皇殿是历代皇帝皇后停灵的所在。人迹罕至,草木衰败,阴气森森,日落时分乌鸦盘旋乱叫,让人不寒而栗。载湉每次都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心情不佳的时候过来,也无心叫人修整,就让它这么乱着。

      而如今,寿皇殿月台四周不知何时种起了一片竹林,林中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通向他现在小坐的西式凉亭。亭柱上嵌有汝窑花囊,里面插着几支旁逸斜出的腊梅,四周垂着湘妃竹帘,外围有叠落式西洋喷水槽,再往外是一片不大的草坪,立着一架白色的秋千。亭子里是一套树根扣成的茶坞茶具,两张贵妃榻、一对竹石杯.......

      到处都透着鲜活明亮的女性化审美,显然变成了慕尼黑公园那种适合罗曼蒂克的地方,不再是皇帝年轻时候带着一帮臭男人上来赶乌鸦打兔子的荒凉所在。

      巴雅尔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余光一瞥,发现皇帝夫妇还在交头接耳地咬耳朵。他顿时有了提前告辞的冲动,心想京中那些“两党相争,帝后反目”的传言果然是狗屁。

      政治永远是矛盾与妥协的艺术,不会因为谁当政就改变。甲午立宪以来,没有了那拉氏和伊藤博文这两个共同的敌人,翁同龢和文廷式的矛盾逐渐显现。

      甲午之前的颐和园政变,乃是新兴资产阶级文人跟传统土地贵族的矛盾大爆发。现在随着慈禧倒台、李鸿章去世、大量保守派宗亲在盛京沦陷时被日本人杀死,资产阶级和文人内部的矛盾逐渐暴露出来。

      翁同龢出身官宦世家,本身就是大地主阶级的一员、铁杆儿的保皇党。甲午之后,李鸿章的遗将盛宣怀、张之洞及其爱将辜鸿铭等人,都迅速跟他打得火热,一起组成了被人称之为“保守党”的重臣派。

      重臣派代表了大资产阶级、大地主的利益,信奉“国家资本主义道路”,认为国家目前必须集中力量,由官府或者皇室出面办厂,实行垄断经营,以快速积累资金和技术,早日赶超欧美,实现“强国”的目标。

      文廷式则出身没落官宦之家,他和梁启超、谭嗣同等人都是年轻时候白手起家、靠知识改变命运的新派文人,天生同情学生、小手工业者和广大穷苦百姓。

      他们组成的激进党代表了小资产阶级和市民阶层的利益,信奉“自由资本主义道路”,认为中国目前必须鼓励市民经商办厂,扶持微小企业,减少国家垄断,实行自由竞争,以达到“富民”的目的。

      在1895-1900翁同龢执政期间,北方形成了以北京、天津、大连为首的大工业城市雏形,主要从事钢铁、造船、发电等行业。企业大多是国家所有,由官府负责经营,冠以“X省钢铁公司”之名。或者是国家所有、皇室经营,冠以“皇家XX企业”之名。资本雄厚,规模巨大,是保守党的根基。

      而在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尤其是上海、广州等埠口城市,则活跃着大量的中小私人企业,生产布匹、火柴、面粉、玻璃乃至胭脂水粉等轻工业产品,虽然资本少、规模小,却犹如雨后春笋一般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蓬勃发展,成为激进党的天下。

      这是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的很典型的大、小资产阶级之间的对立。如果是在英国、德国这样成熟的立宪国家,政党之间的斗争肯定不会牵扯到皇室。

      但现实是,中国才刚刚从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中走出来,百姓对于“政府”、“政党”这些概念缺乏认知和信任,但只要说是“皇上说的话”,他们就会恍然大悟奉若神明了!

      所以,不管是保守党还是激进党,都在奋力地游说皇室,希望皇帝夫妇对他们的政策表示支持,或者是一丝丝的倾向也好。

      在这个问题上,载湉本人一向持稳重中立态度,从不对外展露自己的政治立场。珍妃却办女校、穿洋服、公然废除选秀制度,常有倾向于激进党的言行见报。

      再加上处于漩涡中心的翁同龢、文廷式曾分别是帝妃二人的老师,很多政治评论家便以此为据,在报纸上捏造出文章来,预言皇帝跟珍妃也迟早会像跟以前的西太后那样反目成仇。

      然而遗憾的是,目前翁同龢和文廷式的斗争暂时还没波及到宫廷。

      政治理想虽然不完全一致,但帝妃二人的矛盾还只限于在滚床单的时候互相嘲讽。载湉一向打趣她是“天真的理想家”,若桐便笑话他是“顽固的资本家头子”,然后将冲突解决于床笫之间。

      巴雅尔虽然不知内情,但也可以隐约想象到必定是一部不忍直视的虐狗大戏,因此打定主意置身事外,正准备想个由头过去向皇帝告辞走人。没想到载湉却主动派了人来唤他过去。

      “来,认识一下。这是皇室侍从官,内务府新闻办的发言人,张嫣张小姐。”载湉介绍道。

      巴雅尔这才发现,珍妃身后站了一个少女打扮的随从。只见她穿着穿蓝白对襟小袄马面裙、方口牛津皮鞋,不戴任何朱钗,只将头发用蕾丝花绳扎成两根大辫子垂在胸前,手腕上套了一只西洋女士手表,打扮十分简练利落,看模样不过十八九岁。

      听见皇帝说话,她便利索地向巴雅尔屈膝行礼:“将军,您好。”

      “张侍从官好。”巴雅尔回道,立马挪开视线,把纯洁而疑惑的目光投到皇帝身上。

      “咳。聊点什么啊。”载湉轻咳一声,拼命给若桐使眼色。

      若桐抿嘴一笑,对张嫣出言道:“朝鲜王室近期要护送最后一批在甲午战场上牺牲的毅军将士的遗骨还乡,这是一件大事,很应该好好地操办一番。你通知一下北京城里的报社,弄一个联合采访团,到盛京去报道一下。”

      联络媒体、对外沟通,正是内务府新闻办的职责所在。张嫣连忙屈膝应承:“事关毅军英烈,这肯定是一类新闻,况且鸭绿江一代如今还属于军事禁区,一应文案手续要与陆军军部协调,可能要花费一些时日。”

      “嗨,还找军部做什么,”载湉在心里给爱妃的机智点赞,一拍大腿,看向巴雅尔,“这件事情朕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就负责跟张小姐协调。记住了,对人家记者朋友客气一点,能帮忙就尽量帮。”

      “啊?”巴雅尔一愣,弱弱抗议,“可臣是军事主官。采访一类的事,不是该由盛京省军务处管么?”

      载湉看向某人的目光里透着浓浓的恨铁不成钢:“甲午的时候人家《申报》记者没陪你一起蹲过壕沟吗?现在你报答一下人家又怎么了?依朕看,军队里也很应该闹一个新闻办,把采访这档子事管起来。不然以后打到西......”

      “西伯利亚”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见爱妃投来警告的目光,他立刻改了口:“打到西藏、新疆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当地哪里有什么‘军务处’来替你处理采访的事?”

      见他说得认真,巴雅尔也跟着严肃起来,站起身来将两脚一并,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军礼:“微臣遵旨。”

      载湉顿时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这时,却有宫女远远过来,哭笑不得地禀告道:“陛下,大阿哥醒了,闹着要见您。”

      载湉顿时打趣地看了妻子一眼:“今儿真有趣,一个两个都追着朕往山上跑。”说着起身,恶狠狠地瞪了巴雅尔一眼:“记住了,好好跟张小姐请教一下新闻方面的事,完了亲自把人家送回四象胡同张謇大人家里。”

      半夜陌生男子送单身女孩回家?自从1985年变法以来,朝廷虽然号召民众革除旧习、倡导文明,但中国显然还没有开放到这个程度,

      这下巴雅尔就是再懵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张嫣更是红透了脸庞。二人还像往常那样,步行到山道旁,把皇帝夫妇送上暖轿。

      轿帘一放下,载湉便问若桐:“怎样,你看有戏吗?”

      若桐将双手抱在胸前,摇头长叹:“朽木不可雕也,我看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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