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强国攻略（重生）》柳锁寒烟

48、民主初议

　　七月十一，盛京。

　　“呜——”几声悠长的汽笛声响后，一辆车头喷着白气的铁皮火车缓缓停在了车站的月台上。

　　一阵金属摩擦的铿锵声中，各节车厢的车门同时打开。早已候在月台上的军汉两人一组，一拥而上，从里面抬出整扇鲜红的牛肉、满筐翠绿的蔬菜和雪白的精盐。

　　车站外早候了数百辆马拉大车，军需官清点了数目，命人装车发往前线。

　　盛京行宫里，载澍兴奋地闯进勤政殿，对着皇帝耳语了几句。

　　载湉先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随即又面色一沉：“真是胡闹！你们先议着。”说罢匆匆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清宁宫。

　　官员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清宁宫里，十几个外国记者聚在一起，对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五彩琉璃指指点点，忽然听到皇上驾到的喊声，纷纷上前单手抚肩，行礼发问。

　　载澍越过皇帝，满脸微笑地上来回答他们的问题。

　　载湉快步进了寝宫，就看见芷蓝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他屈膝行礼，越过门帘，果然看见一群绿衣宫女当中，一个穿杏红镶边二色金撒花襦裙的身影立在桌前布置杯碟。

　　他顾不得宫女在场，过去将人一把搂在怀里，深深嗅着她发间菱花的香味，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似的。

　　自从光绪十五年大婚以来，他和若桐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虽然后来渐渐的，他们有了事业，有了儿子，有了忠心的下属，有了万民的敬仰，甚至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但是这一切就好比后面一串一串的零，如果没有前面那个一，再多的零都没有意义。

　　宫女们羞红了脸，赶紧躲出去了。两人交颈相拥，半晌若桐才在他耳边笑道：“外国记者要来前线采访，我顺路过来送些路菜。”

　　“就带了押送物资那么几个人？简直胡闹！”

　　“要是被山县有朋知道我离开了北京城，带再多人也没用。所以说‘大隐隐于市’嘛。”若桐拍拍他的脸以示安慰，“快洗手，尝尝我从宫里带来的糟鹅。”

　　宫女们抬上一张漆金小桌，夫妻二人对坐而饮，只一眼若桐便觉得皇帝画风大变。

　　首先是穿着。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帝年轻，贪靓爱美。衣服上镶边镶领镶袖，嵌珠嵌玉嵌宝，明纹暗纹缎地纹，千般精致万种骚气，比公主娘娘们还要讲究许多。什么时候见他穿过这种朴实无华，像坐炕上唠嗑的东北大爷一样的平纹无花防风夹衣？

　　宫女们摆上被捏成芙蓉牡丹、芍药玉兰等十二种花卉的蒸点拼盘，也被他很实诚地一筷子夹起三只，牛嚼牡丹一般大口吃了。以前沾点腥味就不喝的鲥鱼汤，现在连鱼骨头也啃得干干净净。

　　军队还真是一个专治各种矫情，三个月包治包好的地方。

　　若桐哭笑不得地吩咐芷蓝：“再切些风鸡、稚豚来，把咱们带来的鲥鱼和鲜虾也烫了，给孚郡王和李中堂也送些过去”

　　夫妻俩叙些闲话，载湉向她大倒苦水，说清军将领指挥如何如何差劲，打仗如何如何不行：“要是拔一根猴毛，能变出七十二个巴雅尔，朕早把他们全撵了！”

　　若桐给他逗得大笑不已。载湉又问：“儿子怎么样了，朕要的照片呢？”

　　若桐哼道：“每天能吃能睡，跟小猪似的，五个月比人家半岁的孩子都壮，过得比您强多了。”

　　“这不是好事吗？”载湉笑道，“怎么听来，你倒十分不忿似的。”

　　若桐黑着脸只是不肯说。还是在旁边伺候的芷蓝噗嗤一笑，给皇帝科普了那晚霍普的“壮举”：“从那以后小阿哥就缠上娘娘了，每每晚上醒了，就哭着过来讨东西吃。”她说着用托盘奉上一个鎏金吊坠，拧开来看，里面镶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小名霍普，大名爱新觉罗溥煦的宝宝已经五个月大了，照片上他穿着白底金穗礼服，被打扮成一名小小的海军少将，扑腾着两只脚丫，笑得正开心。

　　载湉看得心都要化了，搂着爱妃咬耳朵：“他晚上再哭，你就喂喂他吧。放心，朕不吃醋。”成功换来若桐一记肘击。

　　“呸，不要脸。孩子早晚让你教坏了！”

　　一时，李鸿章和载澍知道珍妃来了盛京，都过来请安。双方叙些京内关外的政务闲话。

　　若桐知道，前世李鸿章在甲午战争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但如今看他还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倒不好无缘无故地叮嘱他保养身体。转念一想，前世他肺病发作，多半还是北洋水师全军覆灭、半生心血毁于一旦的缘故，乃是忧虑成疾，倒未必是病得有多重，因此也就按下不提了。

　　过了亥时，两人便识趣地双双告退，留帝妃二人独处。小别重逢，自然有一番温存，事后又聊儿子、聊打仗，说了大半夜的话。

　　天边微亮的时候，若桐方才枕着他的肩膀低语道：“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您在盛京城里还是小心些。跟淮军、毅军并肩作战没什么问题，但后背永远只能交给从北京带出来的新军。”

　　若桐望着他，难得有些失落地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多好的诗啊，每次读都叫人很受触动。可惜我们不是陆放翁心心念念的‘王师’。而是女真人、蒙古人、满人的后代，是该被王师北定的那群人。”

　　“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想事情，”载湉吃了一惊，“大清的皇帝从雍正开始读汉书，翁先生文先生、张季直谭嗣同梁启超，可都是汉人。要真信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我们可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谁让您信这个了？只是提防着有人在军中打民族牌，霍乱人心而已。”

　　载湉明白过来，把头一点，忽然觉得有些沮丧。他知道，跟成千上万极有可能埋骨他乡的普通士兵比起来，他这点愁绪无疑是矫情之至。但却仍旧控制不住这么想。

　　他原本不是痴迷权术、喜欢独断专行的人。今天这个大权在握、果断成熟的光绪更多是被慈禧和日本人逼出来的。要是放弃权利就能换得国泰民安，他早就带着妻儿逍遥自在去了。

　　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但是战后呢？

　　大清吸取历朝覆亡教训，把中央集权、皇帝专政的制度推到了极致。藩镇、宰相、内阁、宦官，这些曾经在历史上威胁皇权的因素，全部被清除了。清朝的皇帝真正做到了历代帝王梦寐以求的独掌天下。

　　然而集天下权力于一身，亦是集天下事务于一身。案牍劳形，只要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有清闲逍遥的一天。

　　但是分权给某个单独的个体，又是不可取的——权利这个东西对于99%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无论是翁同龢，还是文廷式，他不想跟并肩作战过的臣子们走到刀兵相见的那一刻。

　　翌日，若桐便低调动身回京。载湉亲自送她到盛京火车站，两人沿着铁轨漫步话别之时，他忽然一本正经地问：“桐儿，你有想过战后我们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吗？”

　　“当然想过。您呢？”

　　载湉默然，半晌忽然问：“你觉得，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大清的江山就可以千秋万代了吗？”

　　若桐一愣，摇头笑道：“这话可让臣妾怎么回答？”

　　“不能答就是因为觉得不是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保证得了后代不出败家子？更何况现在美国、法国是民主共和，英国、德国是君主立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都在讲民主民权，我们被潮流赶着，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了。”

　　“大清的百姓现在不懂，可是十年之后呢，百年之后呢？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发觉，家天下的制度是不对的。君王无条件占有一切的道理，是讲不通的。到那个时候，只怕就要刀兵相见了。”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若桐，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他们一起商量怎么对付太后的时候：“如果成功打退了日本人，我们就携胜利之威，急流勇退，把公权还给给百姓，把治权让给议会。像英国皇室那样，舍弃几十年的天下大权，保留永久的地位和声望。”

　　若桐惊讶地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喜悦、感动、欣慰等各种情绪汇成激流在心内涌动，半晌重重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战争胜利之后，我愿跟您详谈此事。”

　　日本，东京。

　　伊藤博文从内阁会议室中走出来，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中，对着西沉的落日静静出神。

　　就在五天前的七月十九日，日军攻克朝鲜北部最后一个重镇。日本陆军第一司令官山县有朋向天皇发出贺电，声称日军仅用牺牲三千名勇士的代价，便彻底占领朝鲜全境。目前他已经下令全军行进至离中朝边境线二十公里不到的江界一带。

　　山县有朋在电文中不乏骄傲地声称“鸭绿江对岸广袤的沃土，已经隐隐在望。陆军上下士气高昂，已经做好从上、中、下三路同时进行渡江作战的准备，最多一个月便可以进攻奉天，活捉清国皇帝”。

　　消息传到东京，举国欢腾。

　　然而这样辉煌的胜利之下，狡猾如狐的伊藤博文却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首先，根据日军驻华情报机构传来的消息，中国后方的政治、经济秩序并没有因为前线的惨败，遭到巨大破坏。

　　光绪的御驾仍然驻扎在盛京行宫，没有因为战火逼近而后移。京城里，珍妃刚刚主持了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夏麦如常收割，盛京、北京等战区城市商店里的食物和酒水，仍旧敞开供应。

　　这种平静的气氛，跟山县有朋“一月之内活捉清国皇帝”的目标相比，显得十分不协调。

　　其次，在日清开战前八个月，清国皇帝聘请德国教官，大肆采购德军装备，拉起了一支万人的“新军”。这支军队早在三个月前，就随清国皇帝一同赶赴奉天。然而在朝鲜战场上，始终没有看到这支清国嫡系王牌军队的身影。

　　最后，朝鲜战场上的局势糜烂至此，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海军却一直闭关不出。如果说他们是怯战避战，可是日本部署在大连的探子分明发回消息，旅顺一带的海面上经常漂浮着润滑船轴的机油，偶尔还可以看见天空上浓厚的煤烟。他们怀疑北洋水师在进行密集的战术训练。

　　清国人当真有这么心大吗？陆战都打成这样了，海军还能关起门来安心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