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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家书 ...

  •   “四月初八家书一封:……初至盛京,行宫宫人献马齿苋等野菜数十品,清香爽口异常。朕原想寄些回来,然京盛铁路未通,恐路途遥远不能保存。等将来日本退兵,朕带你和儿子来此品尝。”

      “四月十八:……朕要收回前言——连续吃了十天,朕这辈子也不想再碰野菜了!巴雅尔在长白山林场中练兵,那日朕前往探视,途中偶然猎得野兔四只,灸而食之,鲜美无比。李鸿章坚持臣下不与天子共食。甚好甚好,其实朕也舍不得分给他。”

      “四月二十五:……朝鲜驻军的撤退行动已经开始,北逃的朝鲜王族至行宫给朕请安,献礼中有北宋名家《行雁图》一幅,朕近日时常取来赏玩——那雁甚肥,宜炭烤切片、裹葱蘸酱。”

      “四月二十九:……鸭绿江阵地南段堡垒构建完毕,朕亲往检验,临台祭祀,刻碑勒石以记之,回程途中忽见江水澄澈如镜,问堂兄可有诗作。他脱口道,鸭绿江水绿如蓝,引得行人腹中馋。博得船家应借问,鸭几只?可食否?”

      “以上都是废话,博卿一笑而已。现在言归正传。关北风光,百岳雄关,苍林陇郁,静水流深。临此方知天地广阔、人事微渺,近日种种忧心不忿之处皆如沧海浮尘,无足挂心耳。念及往昔二十载所见,楼宇宫殿不过金牢银笼,皇家园林更兼穿凿造作。朕常跟堂兄自嘲曰‘井蛙池鱼,枉称帝王’。如斯风光,只叹不能与卿共游。”

      “五月北京酷暑,昔年此时朕与卿白龙鱼服,泛舟什刹海上,赏莲消暑。想必如今莲叶又已亭亭如盖,朕忙于战事,卿可与谨妃一同前往颐和园避暑,勿使美景空付,暇时善自保养,勿以为念。煦煦可好?他出生不足十日朕即离宫,也不知现在长大了没有,若有照片,捎一两张来。”

      如此洋洋洒洒数百字,总结起来就三句话,一是“朕想吃肉QAQ”,二是“东北旅游真好玩”,三是“想你想家想儿子”。

      晚上,养心殿围房里值夜的电报员们忽然听到养心殿里传来女子愉悦的笑声。众人不由会心一笑。今个儿初一,珍妃娘娘又在拆看皇上的家书了。

      红茶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汝窑花囊里插着新鲜的玫瑰花。谨妃扶着宫女的手进了养心殿,迎头便见一扇紫檀座世界堪舆图大纱屏,上面横七竖八订着许多日文报纸。

      若桐穿了一件耦合色缠枝宝相花的宫装,正立在屏风前,借助一本日语词典在读报纸上的新闻。

      谨妃进去,姐妹二人见过,谨妃便道:“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这屏风前头,看来看去,还是那几个日本男人,也不知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一样。这是五月二十四的报纸,日本陆军司令官山县有朋在朝鲜前线发表讲话。这是前天,五月三十,海军司令官伊东祐亨在视察日本联合舰队基地的公开报道.......这么多高级军政官员就只有这个人最不一样。”

      “谁不一样?”

      若桐伸手在一个穿西服正装的男人身上点了一下:“现任日本首相,伊藤博文。”

      “正常人被照相机的镁光灯闪到,都会下意识地眯眼。即便是久经照相考验的名流政客在拍照的时候,瞳孔也会因为生理反应,自然缩小一点。但是这个人不一样,他始终是直视照相机的。”

      “那又怎样?”

      “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他很重视记者拍照这个环节,重视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第二,这是个刺头,遇到困难轻易不会轻易退缩。”

      “那又如何?”谨妃笑道,“前线有皇上,有李中堂;朝廷里有翁先生文先生。地方上有张之洞,宗室里有恭亲王。这个什么伊藤就是再厉害,也犯不着你来操心。”

      “有备无患。”若桐重新取来银针,将伊藤博文的照片钉在了屏风正中,唤来高万枝吩咐道,“去叫告诉卓如,让他把伊藤博文的详细资料整理一份,明天诸位大人每天例行碰面的时候,专门讲一下伊藤博文的生平、为人。”

      高万枝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果然带来梁启超的回话。

      “小梁大人说,娘娘这话正合了他的念头。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我们后方虽然不比前线,但也不能蒙着眼睛瞎搞。不仅仅是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伊东祐亨这些老对手,都很应该专门给他们开一个‘研讨会’。必要的时候,可以把资料扩散给老百姓,让他们都来骂一骂这些敌寇。”

      若桐笑道:“连名字都有了,那就办起来吧。”

      高万枝自去传话。眼见座钟都快敲过两下了,谨妃不由皱着眉头上来劝:“好了好了。报纸看完,事情吩咐好,也该睡了。难不成你真要学那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白青抢着笑道:“夜深了,娘娘不如留下来,今儿就跟我们娘娘一起歇下。”

      “对,就像以前在广州行馆的时候那样。”芷蓝也立马跟上,“奴婢好久没伺候娘娘梳洗了,也让我孝敬您一回。”

      “我留在养心殿做什么?你们这两个丫头疯了不成.......”谨妃笑骂,见芷蓝给她使眼色,顺着望去,只见内室明黄双龙抢珠御帐下,枕榻凌乱,靠外边那一侧床单上还印着深深的凹痕。再看若桐穿着一身棠心红杭绸寝衣,披散着一头长发,显然是先前躺过一会儿,却又爬了起来。

      谨妃顿时明白过来,拿帕子捂着嘴压低了声音笑话妹妹:“也尝到孤枕难眠的滋味了?”

      “谁难眠了?”若桐瞥她一眼,继续埋头写字,钢笔尖儿把宣纸划拉得沙沙作响,“我是忧心国事,担心前线战局!仗打成这样,翁先生、文先生哪个不是寝食难安?”

      “那他在关外没东西吃,馋得要吃人家画上的大雁也没事?”

      某人写字的手一顿,复又哼道:“那么多奴才们伺候着,哪里就饿着了?”

      “再过两个月,大雪一落,关外天寒地冻也没事?”

      “战火离盛京越来越近也没事?”

      “哎呀,你这张破嘴!”若桐终于是忍不住了,搁了笔就扑上来要撕她的嘴。

      谨妃倒在炕上笑得两腮嫣红,双肩乱颤。姐妹俩正闹着,忽然谨妃的大丫头雁黄、绿萝进来,忧心忡忡地说:“主子,珍主子,刚才大阿哥的乳母过来说,皇后娘娘去看大阿哥了。”

      “去看大阿哥?这个时候?”他他拉姐妹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同寻常。

      “叮叮叮~”串着红宝石的铃铛响个不停,穿百子婴戏缂丝袄的小婴儿挥舞着藕节似的白胖手脚,眼珠子跟着铃铛转悠,在它偶然停住的时候忽然两手一伸,抱住那个铃铛就往嘴边送。

      “大阿哥!”周围伺候的嬷嬷们怕他吞进肚子里,忙不迭地夺了下来。大名叫爱新觉罗溥煦的婴儿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白胖的小手,怎么也想不明白铃铛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他扁了扁嘴,正要大哭,突然又被人塞了一个明黄缂丝垂绦香囊在手里。

      那香囊四角也坠着四个赤金铃铛,金光闪闪叮铃作响,比先前那个还要好看。溥煦立马就不哭了,转而兴奋地摇晃着那个香囊,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立马有钟粹宫的宫女喜道:“娘娘,大阿哥喜欢您的东西。”

      “喜欢就好。”皇后立在摇车旁边,笑盈盈地看着孩子,“那匣子里还有好些,都拿过来赏给大阿哥。难得他今儿兴致这样好,来,让我抱抱。”

      乳母不由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摇车前面:“娘娘,这孩子手快,仔细他抓您的脸。”

      皇后脸上笑容一落。钟粹宫的嬷嬷立刻上前吼道:“怎么,娘娘不是小阿哥的嫡母,抱不得小阿哥吗?”

      乳母不敢回话,却仍挡在摇车前寸步不让:“娘娘,您就别为难我们下人了。”

      前些天景仁宫上演的那场废妃风波,被外国记者报道出去,在北京城的亲贵圈里引起了巨大轰动。

      废除怀孕临盆在即的儿媳妇的位份这件事毕竟匪夷所思,太后虽然占着婆婆的身份,但珍妃随即生下大阿哥,景仁宫却博得了一片同情。

      所以颐和园政变后,太后被囚禁在养性轩里。当珍妃将李莲英、崔玉贵等储秀宫旧人遣散的遣散,诛杀的诛杀,派了重兵日夜把守养性轩,连最苛刻道学家、最重视辈分体统的宗室长辈,也只是暗中嘀咕了几句,无人敢站出来给太后说话。

      他他拉氏与叶赫那拉氏,早已撕破脸皮,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后虽然答应了与珍妃“合作”。但景仁宫怕钟粹宫包藏祸心,钟粹宫怕景仁宫出尔反尔。双方互相防备,乳母哪里敢让皇后接触金贵的皇长子?正是唯唯诺诺不敢应声的时候,殿外忽然有人通报,珍谨二妃来了。

      若桐还是穿着那身棠心红杭绸寝衣,只在外面罩了一件弹墨披风,提脚进殿,往当中一站,钟粹宫的一干人等竟然齐齐往后倒退了一步。

      崔玉贵、李莲英二人伺候慈禧几十年,办过政、督过军、替太后检阅过北洋水师,是连王爷总督都争相讨好的存在。这么两个威风赫赫的大人物落到珍妃手里,不到一天就被压进西市砍了脑袋。他们在宫里认下的徒弟干儿子连带枝枝蔓蔓的徒孙徒重孙,全部被论罪流放。

      可见珍妃对太后恨到了何种地步。钟粹宫众人这些天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娘娘吉祥,夜深了怎么不见您歇下,还在四处走动?”若桐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主动向皇后点头致意,吩咐宫女看座献茶。

      皇后道:“睡不着,来看看大阿哥。”众宫女松了口气,服侍三人在明间炕上落座,移灯燃烛,将整个明间都照得暖融融的。

      溥煦躺在母亲怀里,瞪着眼睛听她们说了半日的闲话,忽然两只小手揪着若桐的衣领往下一扯。夏季的寝衣本就单薄,根本经不住拉扯。众人忽然听见珍妃哎哟一声,俯下身去,又气又急地喊:“这,这孩子怎么咬人啊?”

      皇后与谨妃俱是一惊,连忙命人移灯过来查看,最后都忍不住笑了。

      “他这是饿了。你是他额娘,不咬你咬谁?”谨妃笑道。

      若桐三辈子从来没当过母亲,更别提当着外人的面哺乳,当即又羞又恼怒上眉梢:“快,快抱走!”

      宫人们上来百般哄劝。然而什么都阻止不了人类幼崽进食的欲望,溥煦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力气,两只小手硬是揪着“粮食”不放。母子俩拉锯许久,最后还是挪到内室去,由着他吃了个饱。

      “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修想再让我抱你!等你长大了才知道我的厉害!”看到敏感部位被掐出来一圈青痕,若桐气得咬牙切齿,虚点着儿子的额头大骂,颇有亿点无能狂怒的样子。

      结果对面的无齿之徒不仅没有反省,反而乐呵呵地向她吐了几个泡泡,嘴里发出“后噗、后噗”的响声。

      嬷嬷们都笑起来:“大阿哥这是喜欢娘娘呢。”

      “喜欢个屁,我看他是喜欢吃奶吧?”若桐余怒未消地说。

      谨妃看不下去了,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瞪了妹妹一眼:“他才几个月大,喜欢吃奶又怎么了?这孩子长得多像皇上啊,你看着就不心疼么?”

      若桐:??皇上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流口水、吐泡泡的形象吗?

      这些天,这只才三个月大的小东西已经在不同场合被夸过像她、像光绪、像他太爷爷道光皇帝,甚至连像康熙乾隆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说的人还都言之凿凿,活像他们亲眼见过这些皇帝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似的。

      若桐抬手扶额,只觉槽多无口。

      “其实......大阿哥这样是挺像皇上的。”忽然有人说道。他他拉姐妹抬头,却见皇后捏着帕子远远地站在帘子边。

      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静芬不由脸上一红,局促地说:“皇上刚生下来的时候,姑妈带他回芳嘉园省亲。那会儿他还不到一岁,也像煦煦这样,吃饱了就爱这么‘吼吼吼’地叫,又噗噗地吐口水。”

      一番话说完,正在担心同一个男人的三个女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中日开战三个多月了,朝鲜战场上呈现出一边倒——完全倒向日本的局势。不论后方经济建设的成果再怎么辉煌,也无法掩饰开战至今清军在朝鲜战场上丢城失地的现实。

      尤其是四月份的时候,朝鲜总兵叶志高在平壤保卫战中弃城而逃,日本人仅仅付出了数百人死伤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就拿下了坚城利炮的朝鲜首都平壤城,险些导致前线战局崩盘。

      如今日本陆军第一军团的锋芒已经直指中路九连城、迫近鸭绿江,离光绪御驾所在的盛京城,也只剩下不到六百里了。

      “这个‘溥’字喊着拗口,不如我们给孩子起个小名吧。”若桐忽然说,“他不是喜欢这么‘后噗后噗’地叫吗?干脆就起个英文名字‘Hope’,是‘希望、未来’的意思,也算是给前线冲冲喜了。”

      在场众人虽然都不懂什么英文不英文的,但宫里人做事最喜欢讨个好彩头。一听小主子嘴里的火星文居然可以被解释成这么吉利的意思,众人无有不应,互相传授起那奇怪的英文发音来,不一会儿就“霍普霍普”地喊开了。

      “日后皇后娘娘来看大阿哥,不必再来回我了。”临走的时候,若桐向乳母们嘱咐道。

      乳母们一愣,连忙垂头应是。皇后眼圈一红,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她便已经转身步入了夜色下的回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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