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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蝶愁休梦 ...


  •   今儿杭柔来赵康王府品茗,赵辰宁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天未擦亮就翻身下床,看着外头灰蒙蒙的,也不好把小厮闹醒,便枯坐在窗前的榻上,裹上一件金丝雀羽织就的大氅,呆呆地望着天光,一点一点地等着天明,看着晨曦一缕一缕地透出,扑亮庭院中那几株心爱的辛夷,这潮涌般的情思也似那晨曦中的朝阳一样,喷薄而出,却道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卿,坐也思卿。”

      他浮想联翩之余,便忆及王维之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心下不悦,暗骂道:“这却是什么酸腐之诗!什么纷纷开且落!还暗藏于涧户中,不好、不好!”连带着心爱的辛夷,也增添了几分憎恶,摇头晃脑地空锤了几下。

      忽又想起——辛夷又名玉堂春,不恰合晏殊的词么?——“帝城春暖。御柳暗遮空苑。海燕双双,拂扬帘栊。女伴相携、共绕林间路,折得樱桃插髻红。昨夜临明微雨,新英遍旧丛。宝马香车、欲傍西池看,触处杨花满袖风。”

      好一个女伴相携、共绕林间路,这才是玉堂春嘛!红烛高照满堂春!心情至此也分外地愉悦!就这样心绪起伏的好不容易捱到吃过早膳,他换上一身朱边外镶珍珠栀黄色灵芝云纹缎袍,步子一抬,便出了房门,见着金嬷嬷正使唤着婢女们搬着大箱子,问道:“今日不是柔妹妹前来饮茶品茗么?怎么如此大的动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回小王爷的话,这些便是为着柔姑娘今日前来准备的。里头装的都是些酒具,王妃说今日宜到佳晴喜雨快雪亭去,作宴客饮会之事。”金嬷嬷答道。

      “哦?佳晴喜雨快雪亭,这倒是有何深意不成?这亭子的名字却讲究得紧,佳晴取自范成大之‘佳晴有新课’,喜雨又取《春秋·梁谷传》中的‘喜雨者,有志于民也’,而快雪的源头便是王羲之的名帖《快雪时晴》。而亭子位于外巽之位,宜作园池,阳极阴前,背荣向枯。”赵辰宁心下暗忖,接着道:“但这往常宴乐却在秋容堂,今日为何选在佳晴喜雨快雪亭?说是品茗,那拿酒器又是为何?”

      “王妃说,秋容堂在外大德宅位,您春闱在即,宜动土翻新。这不找了大内顶好的泥水瓦匠,趁着这几日修缮一番,取个好兆头。选这亭子,因为亭中设有流觞曲水之雅致,可让各位贵人们,喝茶赏景、临水禊饮。”金嬷嬷道。

      赵辰宁剃头挑子一头热地说道:“原来如此,娘亲有心了,劳烦嬷嬷费心!”一边吟着“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一边迈着愉悦的步子游荡开了。

      你道,赵辰宁欢欣雀跃所为何事?盖因其会错意之故,原来这赵辰宁心里想的是这《宅经》里记载:外大德宅位,宜开拓,勤修泥,令新净,吉。关键是后面那几句,又宜子孙出豪贵,婚连帝戚,常令清净,连接丛林,花木蔼密。

      这秋容堂在外大德宅位,如今此番修缮,不就是为了宜子孙出豪贵,婚连帝戚之说么?赵康王府乃帝戚,自是不必连,但柔妹妹若是嫁入王府,那必是连帝戚,娘亲此番打着春闱的幌子,怕是要为自个谋娶一门好姻亲!真真是嫡亲姨母呢,如此为着柔妹妹着想,也真真是嫡亲阿娘呢,难为这番曲折心思了!

      杭柔一下马车,便由婆子引着,前往撷秀阁,去拜见姨母。顾大娘子吩咐了婆子小厮到御街口那候着,待杭府马车一来,小厮便牵着马车,撇过王府正门,沿着墙垣,走至东南门,再由婆子引着从南边花园穿廊而过,径直来到撷秀阁。是以赵辰宁在门口翘首企足,如枯苗望雨、云霓之盼,总不见人来,真真是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当婆子进去通禀时,杭柔便在正厅,也不落座,也不四处张望打量,神情平和、淡定自若地站着。顾如敏隔着层层赪霞纹鲛绡帘幔,一面观着杭柔,一面听着婆子低语:“今儿虽是派人在御街口候着,但柔姑娘一路上并未多问,只一味地跟着,倒是小王爷,奴婢进来时,听刚从门房换下班的说,在大门口等了好些时辰了。”

      “嗯,让柔儿进来罢!”顾如敏道。

      “是。”说完便把杭柔请了进来。

      这顾如敏的厢房,杭柔是第一次来,往常几次拜见都是在外间的厅堂,如此私密之处,倒也未曾来过,这也愈发印证心中所想,于是上前福身请安。

      “我的儿,来!快坐下,坐到我身边来。”顾如敏言语柔和,目含威严地说道。杭柔忽觉这样的姨母有点陌生,但也不好拂了长辈之意,便移步坐了上去,低头不语。

      “近日这春光明媚,花园里的景好极了,待会子便去佳晴喜雨快雪亭坐坐,陪我赏赏春光,顺带见见你那整日里不着调的表哥、表姐们,可好?”顾如敏心照不宣道。

      “难得姨母有这般好兴致,陪着姨母赏春是柔儿莫大的福分,许久不见表哥表姐了,也不知柔儿这成天忙着打理园子杂务,身上尽是些世俗气,会不会被兄弟姊妹们嫌弃了去?”杭柔此言却是一语双关,既表明自己整日繁忙,无法脱身顾及其他,又暗示自己世俗之气难以匹配赵康王府。

      顾如敏不动声色,接着说道:“咱这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婆子下人们协理家务,也是井井有条,但也总免不了皇族贵戚间的迎来送往,耗费心神,许是年纪上来了,往往是顾此失彼,若是有些顾念不周的地方,柔儿也要体谅姨母才是!”

      “姨母多虑了,哪次前来不是好礼相待呢?不论是婆子丫鬟,还是哥哥姐姐,都待柔儿极好,哥哥很是体贴,送了柔儿好些儿物件,柔儿自知福薄,也消受不起,便填了单子,存入库房,待哥哥大喜之日,再以妹妹之名送与嫂嫂添妆,倒是不枉哥哥待我的这番情谊才是呢!”杭柔索性挑明了说。

      “嗳!好姑娘,真真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但既是哥哥送与妹妹的小物什,柔儿留着便是,免得辜负了做哥哥的一番心意,你存着这份心,咱赵康王府都会惦记着,不消多说,留着便是,妹妹要还在的话,看着柔儿如此识大体,该是多高兴呀!”说到这,顾如敏方才有了笑意。

      杭柔又将这些日子如何将苏小娘、柳氏发落的事,拣了几个关键的说,顾如敏也交代叮嘱了几句,便一起往佳晴喜雨快雪亭去了。

      赵辰宁左等右等不见人,担忧之余又有些懊恼,怎如今见这柔妹妹愈发难了!在空地上踱来踱去,遇着一块石子儿,狠狠地踢了一脚,因着石子小,力气大,身子不觉趔趄,暗羞叹道:好没意思!忽又闻得小厮前来回禀,佳晴喜雨快雪亭即将开宴,王妃特派人请他赴宴。

      赵辰宁问道:“开宴?柔妹妹可曾来了?”

      小厮道:“来了许久了,在撷秀阁与王妃说了一会子话,现在正在亭子里等着小王爷呢!”

      连日下着的雨,今儿好不容易敛了,春日初晴,乍暖潮衫,一阵春风吹过,赵辰宁刚刚因着焦急,毛孔微张,出了些汗,打了个颤栗,提了提领子,整了整袍子,说道:“还是这南风知我意呀!”

      “可不是嘛!这风枵是江南的小吃,因着皮擀得薄薄细细的,风一吹就动,霜白香甜、薄脆如丝。用着那面粉浸透,制成小片儿,加入猪油,两面煎烤,等它起锅后,放些白糖,那色泽白霜似的,晶晶亮亮的,入口即化,好吃着呢!”赵辰宁进来时,便听得杭柔在说着话,正说到兴头上,她眼里直泛光亮,忽闪忽闪的,珠辉玉映怕也不及于此。

      “说什么好吃的呢?瞧柔儿这般模样,真真是让人垂涎三尺了!”赵辰宁直愣愣地盯着杭柔说道。

      顾如敏瞅着他这痴痴的样子,说道:“辰宁来了,你妹妹正说着好吃的呢,今儿本是让你妹妹来品茗,但我想着,上巳节快到了,但又恰逢春闱,怕冲突了去。今日又春和景明,便提前些日子,来这亭中效仿兰亭,流觞曲水,雅集一番,岂不妙么?”

      她哪里是怕上巳节和春闱冲突呐,起初就是想趁着流觞曲水之故,借着酒意,探探柔儿和辰宁是否暗通款曲、互生情愫,也好为着今后的局面再作打算,如今柔儿之意已然明了,而却是自家孩儿这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害相思,这番模样,怕不是三年五载却也难舍难分!

      “娘亲说的极好!便先品一品这北苑茶,由淡转浓,方觉真味。”赵卉音道。

      “这说起真味,我倒是想着一个典故,相传晋元帝时,有一老婆子,每日清晨便独提一器茗,去市集上贩卖。她的茶卖得非常好,人们竞相买之,但奇怪的是,她的茶从早卖到晚,却丝毫不减,而且她还把卖茶的钱分与路旁的孤贫乞丐,人们就感受很是奇怪,有好事者便将此事告与官府,官府派人将其捉拿关在狱中,等到了晚上老婆子提着所鬻茗器,从狱中的窗户不翼而飞了!你说奇不奇,便真真是得了真味,习习生风、羽化成仙罢!若茶品至此意境,诚如弘景所言古茶轻身换骨!”赵辰宁侃侃而谈。

      “哥哥哪里看得这些故事,莫不是自个杜撰了不是?”赵卉音打趣道。

      “怎会是我臆想?此事却是出自《广陵耆老传》,若是不信自可查证,如今我这还有几则茶事异话,也可证明我所言非虚,如《续搜神记》里秦精采茶遇毛人指路,《神异记》里虞洪山间采茗遇丹丘子、《异苑》里的陈务之妻诚心茶祭,后获巨资相赠。”赵辰宁不服气地说道。

      顾如敏见赵卉音还想辩驳几句,赶忙说道:“好了好了,茶汤上来了,快品品,都说饮泉觉爽,啜茶忘喧,这水呐,可是来自福建产茶之地的泉水呢,倒是取陆羽的‘烹茶于所产处无不佳,水土相宜’之说。这产茶当地的泉水轻清甘洁,更是清寒。”

      杭柔端起来闻了闻其味,然后抿了一口,复而道:“姨母说的很是了,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依柔儿之见,这泉水却是二者兼有之。之前听得人说,珍珠泉的水因气盛脉涌,不宜泡茶,只可用来酿酒。倒是不信,泉水竟是有这般讲究不成?今儿有幸得借姨母之光,品上一品,方信以为真!这造化钟灵秀,果有意趣!”

      “不错,这泉我虽未曾亲见,想来也如《易经》所言,山下出泉曰蒙,蒙,稚也,物稚则天全,水稚则味全,既得其性,却未失偏颇,因而泡出的茶汤如此回味悠长!这说起《易经》山水蒙卦,我却想起了卫哥儿,他一人在外求学,不正如蒙卦一般,君子以果行育德么?辰宁,你说,是与不是呢?”顾如敏道。

      “娘亲说的是,杭卫大哥坚毅果勇、志艰行苦,此等衔胆栖冰、雪天萤席之精神真叫人敬佩!相形见绌,顿觉惭愧!”赵辰宁道。

      “很是,杭卫在外求学,定是珠玉在侧,吾儿若是有此觉悟,为娘很是欣慰,你既有如此志向,那做娘亲的定当全力支持!前些日子,你父亲说要把你送去书院求学,我念你自小在我们身边长大,定受不了这般苦,你既有这打算,为娘当不阻拦,恰逢你柔妹妹、卉音等姊妹几个都在场,今儿宴席便当作为你践行,愿吾儿在外有所精进,学成归来!”顾如敏道。

      赵辰宁这下子却是骑虎难下了,原本说那番话虽出自真心,但大多还是因着杭柔在场,想要恭维一番,趁机卖个乖,哪晓得顾如敏如此就坡下驴,一下子就把话说的死死的,不给人留半分商量的余地,真真是进退维谷!无法,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心下却是叫苦不迭!

      一番祝贺热闹后,婆子们换上酒具,这酒具也颇为讲究,有醉倒终同卧竹根的竹根杯、叶似葛花实如梧桐的藤酒杯、还有玉盏、虾头杯等等,再引着泉水,便开始行流觞曲水之乐。

      顾如敏提议杭柔出个酒令,杭柔因着来时见着南边园子里的平步青云石有些突兀,又想起米汤粥油浇沃,雨后便生青苔,绿油油的被褥一般,甚是可爱,于是道:“酒令不外乎花草虫鸣,也觉得腻了,刚才柔儿路过南边园子时,见平步青云石有些光秃,恰好辰宁表哥即将外出求学,想来学成之日便是青苔翠卧,拾阶而上、平步青云,光耀门楣!便想以青苔为题,吟哦一回,不知可否?”

      “此题妙!就以青苔为题!”顾如敏道。酒杯流至杭柔面前,杭柔先是喝了一口,念道:“拂花弄琴坐青苔,绿萝树下春风来。”

      流经赵辰宁,他猛地浮一大白,看向杭柔说道:“心事一春犹未见,余花落尽青苔院。”

      待传向赵卉音时,她倒是爽朗,一饮而尽道:“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

      不知为何,许是感知赵辰宁的离愁别绪,这酒杯竟又停在他身旁,他悠悠晃晃地摇了摇,饮干后,犹觉不尽兴,迈向放酒处,提起酒坛,仰头大喝,一坛下肚,随后说道:“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说完便醉倒在地。

      顾如敏见了,赶忙叫着婆子丫鬟备醒酒茶,让小厮扶他回房,说道:“你们这哥哥许是兴致来了,多喝了些,还好是自家人,也不至于闹了笑话,今儿这宴席就散了吧,柔儿也早些回去歇息,也累了一天了,你如今当家后,想来园子里杂务也多了许多。日后得了空,咱娘俩再说说体己话。”

      还不待杭柔回道,赵卉音抢先说道:“娘亲,哥哥这副模样真叫人心疼,您干嘛要让他远去求学,他这心思,您还不清楚么?这柔儿又不是外人,干脆遂了哥哥心愿,这多好呀!”

      “姨母,柔儿刚出门时,婆子们便有好些杂务要同我商量,但又先答应了您这,便只好让她们在家等着。承蒙姨母款待,如今也是酒足饭饱,也该归家去了,若是回的晚,也怕祖母怪罪。柔儿便先告辞了!”杭柔见状赶忙扯开话题,起身告辞。

      顾如敏见杭柔如此灵巧,便命婆子好生将杭柔送出王府,然后对着卉音道:“咱虽说是王府,权势显赫,但很多事终究是身不由己呀!如今你还小,日后便懂了,走,看看你哥哥去。”

      赵卉音看着略带疲惫的娘亲,话及嘴边仍咽了下去,讷讷点头,也跟着去了,一路上看着园中蝴蝶蹁跹、花丛嬉闹,春色宜人,心里却涌出一句“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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