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姿花传》长辰

3、碎片

　　“大人，夜深了，早些歇息吧~！”鲁肃见周瑜陷入沉思，在旁提醒道。
　　周瑜点点头，从黑黝黝的江面上收回目光。
　　伯符，毕竟已经是不在了~！
　　而自己和伯符一同打下的江山，还在！
　　“刘备在做些什么？”周瑜忽然问道。
　　鲁肃一时语节，孙刘联合，现在江东将士全线出战，刘备呢？刘备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剩余的两万人在下游观望。
　　“回去吧~！”周瑜轻轻的说道，起身往回走，鲁肃跟在他的后面，只觉得背景萧索寂寥，全然不像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
　　大帐中一灯如豆，周瑜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无法入睡。
　　依旧是天河悬星，依旧是寒风萧索，依旧是东方发白。
　　竟下起雪来，荆楚之地的第一场雪，往往是雪花夹杂着雨水，飘落在脸上，瞬间就浸湿了衣衫。
　　鲁肃依旧在旁边，看着满眼血丝的周瑜，不禁担心。
　　“公瑾可是担心曹军势大，我军会败？”鲁肃在无人之时，忽然问道。
　　周瑜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只是，礼貌的微笑，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笑。
　　“今日江东，比之十年前如何？”周瑜忽然问道。
　　“十年前？江东局势不稳，孙将军猝死，山越不平，士族叛乱。今日江东上下齐心，兵精粮足，怎可相提并论？”鲁肃照实答道。
　　周瑜微微一笑，拍了拍鲁肃的肩膀：“既是如此，江东能从当日走到现在，又何尝不能再走下去？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赢！”
　　鲁肃叹了口气，定定的看着周瑜：“公瑾你也要保重！”
　　周瑜点了点头，看着彤云密布的天空，雪子带着细雨，滴滴答答的落下，砸到树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那一年的冬天也是这样吧？这样的雪花，这样的冰冷，然而空气中却是流动着暖暖的目光，如同一道电流，在那两个人只见噼啪作响，如同今日雪子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一般。
　　孙策站在皖城的城下，带着神秘而自信的笑容，对着自己说：“公瑾，我们攻下这座城后，做哥哥的送你一样大礼，你一定会喜欢！”
　　自己用力的点点头，只要是他送的，不论什么，自己都会喜欢。只要他在，只要跟着他，能够看到他的一颦一笑，心中便觉得温暖，便觉得安宁。
　　尽力杀敌，舞动浑身的热血，一身白衣沾上斑斑的血迹，当自己与伯符一同站在这皖城最华丽的院墙之外时，孙策眼中所流露出的狂热，迷恋和幸福的眼神，竟然自己的心，无端的痛了一下，让自己第一次产生出违抗孙策的想法。
　　还未等自己发掘这想法是从何而来的时候，院墙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然后，自己的心门，也随着吱呀一声闭上了。
　　那是个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甚至比伯符死的那一天还要让人难以忘记，前一秒的满足和澎湃，在这一刻，忽然化作了无边的冰冷和犀利。
　　门中出来的是一个女子，有着绝美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材，漫天的雪花和血腥的味道中，那女子就这样斜斜的倚在门上，向着自己身旁的孙策投来惊心动魄的一瞥。
　　在那一刻，不用看孙策的眼，不用看他的脸，不用看他的手，甚至不用看他的衣角，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喜悦和惊艳，都能通过寒风传来孙策激动和怒放的心花。
　　天空的云，忽然就密密麻麻的压了过来，将整个皖城，都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那女子和孙策的身上，发出耀眼而柔和的光来，牵引着彼此，让他们彼此的手握到了一起，让他们彼此的头，靠在了一起，让他们彼此的唇，贴在了一起。
　　自己只觉得头晕目眩，即刻就想要夺门而出，可已经是在门外，又如何出去？
　　只能愣愣的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满足的微笑，只能让自己脸上前一刻还发自肺腑的笑凝固在面颊，成了一种礼貌的，失去了灵魂的，空洞的笑容。
　　然而那个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居然还拉着自己的手，大笑道：“公瑾，看，这个女子可是比你要美了~！”
　　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的话：“若是哪天遇到了比公瑾还美的女子，我就娶她！”
　　心忽的一声，便裂开了，里面涌出的暗流汹涌，仿佛要将自己湮没。风雪漫天而下，天地之间，一切都冻结了。
　　然而孙策还在大笑：“看，公瑾不高兴了呢！别这样，来，哥哥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便由大哥做主，将大乔的妹妹许给你！”
　　自己紧紧的抿着嘴唇，脸上的神色如何，自己已经无法顾及，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要送自己的礼物？面前这个女子的妹妹？这哪里是什么让人欢喜的礼物，明明就是一柄利剑，将自己的心，自己的人剖为两瓣的利剑！
　　“不要！”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出这不带任何颤抖的两个字。
　　孙策却还在笑，甚至拿手刮了刮自己的脸：“乔家二女，可是国色天香，你看，姐姐已是如此，妹妹定然不差，公瑾可千万别拒绝啊~！”
　　心已经被他划成碎片，可这还不够，他竟然残忍的又在上面狠狠的踩着。
　　“我说过了！不——要！”狠狠的瞪着大乔，眼中喷出火来，这个女子，便是这天下，比自己还美的人么？
　　孙策却已经变了颜色，看着自己的申请，颇为不悦：“公瑾还不会是想要大乔吧？我可先说清楚，大乔是我的女人，可不许你抢！”
　　他竟然一点点都没明白自己的心么？竟没有一点点的察觉么？忽然觉得之前的亲密，都化作云烟，之前喝酒畅饮的日子，都不会再来。
　　原来他心中想要的，只是这个叫做大乔的女人，原来，自己为他做过再多，也还是不能抵挡这个女人轻轻的一笑。
　　既是如此，那么自己娶与不娶，也没什么分别了吧，自己娶谁，也毫无意义。
　　用自己之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声音，吐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既然是孙将军送的，臣谢主公赏赐！”

　　婚礼在当夜举行，张灯结彩的喧闹中，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身边没有一根稻草，只有那个在远处，搂着美人大笑的策。那个在明媚的春天，对自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的策，那个笑嘻嘻的对自己说：“和我一起打天下吧~！”的策。
　　那夜的婚礼，绚烂华美，大街上人人都在传送，孙郎周郎，共迎乔家姐妹的佳话。
　　每个女人，都在羡慕乔家姐妹，每个男人，都在嫉妒孙郎周郎。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是天下最快乐，最幸福的人。
　　然而却不是，自己只是在不停的喝酒，一直喝到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醉了，一直喝到，自己粗暴的对着一旁弹琴的歌女，大吼：“你弹错了！”；一直喝到，醉眼朦胧中，看着伯符的眸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直喝到，自己吐出了暗黑色的，粘稠而苦涩的胆汁。
　　人们都说，周郎今夜抱得美人归，太高兴了。
　　人们都说，看，周郎高兴的都笑出了眼泪……

　　第二天的早晨，趁着朦胧的雾色，洒满白茫茫的江面，自己站在孙府门口。
　　下人拦住自己：“将军还未醒来，大人不妨在客房稍坐片刻。”
　　自己强挤出一个笑，然后道：“不必了，我这里有封书信，待将军醒来后，你交给他吧~！”
　　说完，便急急的逃出了孙府，逃到了大江之上，逃到了小船里，逃到了洞庭湖的巴丘。
　　烟波浩渺的洞庭湖，飞花漫天，芳草鲜美，自己日日泛舟，映入眼中的，明明是小乔的娇容美颜，到了脑中，却变成了孙策那张黝黑的轮廓分明的脸。耳朵中听到的明明是鸟语水声，可身边回响的，竟是孙策那如太阳般明亮的笑容。手中握的，明明是寒气逼人的长剑，可映出的，却是自己苍白苦涩的面容。
　　自己真的永远不再见他了么？真的永远忘记那夜长街中的歌声了么？忘记一同喝下的，烧的浑身沸腾的烈酒了么？
　　“不！从来没有忘记过！”周瑜轻轻的对自己说道，不觉又踱到了江边。
　　扑扑簌簌的雪在江面上翻腾，江水在冬日显得特别的清澈，昏黄的长江，在此刻变得碧绿幽兰，十年仿佛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眨眼间，风华已逝，眨眼间，伯符已经化成了飞灰。唯有这片土地，这片洒下两人鲜血的土地还在。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信步来到黄盖的帐中，看着他花白的胡须，轻轻的问道。
　　“都督放心吧~！战船，轻舟，硫磺，火箭，都已经安排妥当，只待今夜了~！”黄盖自信满满。
　　点点头，转身出账，曹操定然料不到，在这个雪雨漫天的夜晚，会用火攻~！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伯符多年前的话语，仿佛就在耳畔，伯符乌黑发亮的眼眸，就在眼前。
　　来到大江之上，对着茫茫的江面，哗的一声，拔出长剑，心中默默的念道：伯符，若你在天有灵，若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豪言壮语，请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们再次，为江东这片热土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