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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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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坐在大帐之中,一盏昏黄的灯光在他眼前晃动,他的整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眼眸中的那抹碧绿射出难以言喻的光,似是欢喜,又似是悲伤,似是兴奋,又似是沮丧。
他的手白净细腻,修长而纤细,而他手上的剑,却是黝黑乌亮,剑身反射出来的,是他的脸,削瘦,冷漠,无情。
跪在他面前的信使肩头微微颤抖,他不敢去看孙权的脸,只是看到了他的握着剑柄的手,紧了三次,又松了三次,最后听他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公瑾没有说别的?”
信使摇了摇头,说道:“都督只让属下带了这个东西,其它的,一句也没有多说。”
孙权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信使倒退着走出了大帐,松了一口气,而帐中的孙权,从黑暗之中走出,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左手中握的仍旧是那柄墨黑的长剑,右手中,拿着周瑜送来的竹简。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将那竹简丢如一旁的炭火中,竹简登时被烧的噼啪作响,在炭火的映照下,那竹简上只写着三个字——谢主公。
他竟不多说半句话么?他竟不担心自己么?江东的能征善战之才,都被自己派去跟随周瑜到了赤壁拒曹,剩下的十万军士,皆是平庸碌碌之辈,他竟连一句保重都不曾说么?
竟是何时,自己与他的距离,变得如此的遥远,而自己于他,竟也变得如此的陌生,陌生到,彼此之间,除了军政,一句废话都无?
当年的他,可不是如此。
那是一个杏花飞满天的季节,蒙蒙的细雨中,他见到一身红衣的大哥,还有,一身白衣,温文尔雅,脸上永远挂着温柔的笑容的他。如同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玉,美丽,明亮而温暖。
那个时候他也不曾对自己行礼,不曾在自己面前抱拳,不曾对自己称呼主公。他总是爱拿食指刮自己的鼻子,笑着称呼自己为小鬼。
“我不是小鬼!我已经14岁了!而且,我将来也会和大哥一样,和你一起征战南北!”
那个时候,他总是笑笑,温柔的看着自己,然后说:“是吗?练一套剑法给我看看~!”
自己便举起这把沉重的墨黑的剑,一招一式的演练刚学的剑法,有时候剑招不对,出剑的位置不准,他便会站在自己的身旁,握着自己的手,一招一招的教自己。
那个时候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那飞入鬓角的剑眉,那挺拔陡峭的鼻子,还有那微微上翘的略带笑意的嘴角,便映入了自己的心中。
“瑜哥哥,带我一起去打仗,好不好?”自己总爱跟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袖子问。
他摇头,然后拿手指敲敲自己的脑袋:“你还这么小,等你练熟了我教的剑法,就带你去!”
而自己总是拼命的站直身子,还偷偷的踮起脚:“我已经14岁了,看,我都到你肩膀了!大哥也是14岁就跟随父亲上了战场!”
而他,眼角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自己,笑道:“要过了年,你才14!你还是个小鬼呢!”
那个时候,他总是痛恨他叫自己小鬼,可现在,他一点点都不痛恨了,可他,却只肯叫自己主公,只肯对自己俯首称臣,只肯在自己面前,低下头,再也不愿拿那种温柔的眼光看自己,再也不愿在自己偷偷哭泣的时候搂住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男子汉要坚强。
走出大帐,风正肆意的呼啸着,带着远处合肥成的土墙上,血的味道。
明天,我将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孙权孙仲谋,并不比大哥孙策差,我将会比他走的更远,比他发出更加辉煌的光芒,我要让这光芒,照射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而且这种光,还会越来越大,直到,知道他对自己,也流露出对大哥的那种崇拜的眼神,那种发自肺腑的自豪与骄傲。
笛声在大江之上响起,幽咽如漂泊的魂,怅惘如秋日的叶,悲凉如满地的红。
站在江边的白衣男子,一曲接一曲,幽幽的笛声顺着江的这边,飘到了对岸,直钻入曹营,又掠过对岸林立的战船,传到了遥不可知的远方。
“大人的笛子,真是越吹越好了~!”鲁肃站在周瑜的旁边说道:“只是笛声过于悲凉,让人听了忍不住黯然涕下!”
“呵~!”周瑜轻轻的笑了笑,回过头来,鲁肃还是那个样子,满脸的洒脱与豪放,似乎这十年来,整个江东,唯一没有变的人,就是他了。
若是伯符还在,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思绪不禁又飘到两人初见的那个春天。
那人阳光明媚,自己骑着马赶去丹阳探望叔父,路过一片乱葬岗,满目的荒凉疮痍中,一个火红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子,随意的躺在一丛坟包前,枕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重剑,呼呼大睡。
“喂~!这里歹人出入,要小心些!”
那人听见自己的声音,睁开了双眼,眼睛乌黑发亮,精光四射,嘴角却带着顽童才有的狡黠的笑:“我是歹人中的霸王,害怕什么歹人?”
自己略微皱了皱眉,却尽数落入那人的眼中,那人大笑道:“你不相信么?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
话音未落,那人便从地下弹起,枕在头下的剑,刷的一声朝自己刺来。
自己举剑便挡,碰的一声,装出一串火花。
剑气激荡,四周的树叶纷纷而下,自己与那人,在瞬息之间,已经过了十多招。
最后,自己的手中的剑,被那人打落在地。
那人得意洋洋的看着自己,仿佛再说,看吧,该小心的人是你才对!
“喂,你的剑法虽然比我差一些,不过也算不错,不如,我们一起打天下吧?”那一身红衣的男子对着自己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不想打天下!”自己并非不想,只是不愿意就此被他比下去。
“可是我想~!我叫孙策,你叫什么名字?”
孙策?这个躺在坟包前睡觉的男子,就是名满天下的孙策?就是那个15岁就随父出征,让敌人心惊胆颤的孙策?可若他不是孙策,这天下又有谁,能在短短的数十招内,就让自己手中长剑落地的?
孙策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震惊,依旧笑嘻嘻的说:“怎么样?周瑜跟着孙策,也不算辱没了自己吧?”
周瑜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孙策哈哈大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一直穿透蓝天:“这天下,还有哪家的贵公子穿一身只有平民才穿的白衣?又有哪个腰悬长剑的家伙,身上还带着这个玩意?”
孙策一边说,一边拿手指了指自己腰际的笛子。
大概就是那个爽朗的笑声打动了自己,或者是那身红衣,或者是那明亮的没有丝毫杂志的眼睛,抑或嘴角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在那一刻,自己这十六年来的心,猛的沸腾起来,仿佛匣中的宝剑,遇到了自己的主人。
他跟随他,他到哪里,他就到那里,短短的四五年间,横扫江东三十六郡,人人闻风丧胆。
他如同天空中那轮火红的太阳,射到每个人的心中。
江东双壁,这个称号,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有的吧。
那个时候,总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大着胆子冲到孙策面前,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
而那个时候,孙策总是大笑着看看自己,又看看那个女孩子,然后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她们:“你看,你和公瑾站在一起,公瑾比你还美呢!”
那些女孩子们沮丧痛恨之余,在离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的看孙策。
而也有不少女孩子红着脸送给自己东西,自己总是含笑的拒绝,然后告诉她们:“我早有了意中人了,谢谢姑娘的好意!”
一次酒醉,孙策好奇的问自己:“公瑾你说你已有了意中人,是谁?”
自己看着孙策那双明亮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心中仿佛有个地方一直在跳,一直在跳,跳的满脸通红。
“伯符你呢?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你喜欢的么?”
孙策拿着醉眼斜睨着自己,嘴角带着狡黠的笑容,如同初见:“又有那个女孩子能比公瑾更美?”
自己的心刷的一下就收紧了,里面仿佛关了只小鹿,突突突突的东闯西撞,只要一个不慎,就会冲了出来。
然而孙策又笑道:“若是这天下有哪个女孩子,能比公瑾更美,我便娶了她!”
自己只是笑笑,孙策却不依不挠:“公瑾,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说出来,就算她是当朝公主,做哥哥的也去将她抢来送给你!”
只觉得暖风熏人,夜色迷离,脱口而出:“那人是歹人中的霸王,恐怕你没本事抢到!”
“呵呵~!哈哈~!”这天下,还有我江东小霸王做不到的事情么?”
最后两人都喝醉了,肩靠着肩,手拉着手,相互扶着,孙策说要送自己回家,到了家门口,自己却说要送孙策回家,于是,两人又一齐来到孙策的家门口。到了孙家门口,孙策又怕自己一个人回家孤单,便又要送自己回家。就这样,两个人互相送,送了一夜。
最后,两人坐在大街中央,谈剑而歌。
孙策唱:“大风起兮云飞扬”
自己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孙策又唱:“猛士当撒热血兮抛头颅”
自己唱:“相约来世,不忘往生”
最后只剩夜雨满江,天河悬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