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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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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士…………”
长老站在他面前,带着装出来的恭敬说。
因陀罗没在听。他坐在水塘边上,凝望着远处,黛青的山影倒映在水塘中。
“大武士,我们今天把话直说了吧。”长老说,“我们无法再供养你了。”
因陀罗依然没有在听。
我的名字是因陀罗。他想着,优哩婆湿是这么说的。我是诸神之王。我是金刚杵的据有者。我是独一无二之神。我是首生之龙的殛杀者。
“我们这个村庄原本就并不富裕,”长老说,“我们没有一日不感激您对我们的襄助。可是我们的粮食要交十分之一的赋税给国王,八分之一给大臣,六分之一给地主。供养婆罗门是我们的职责,但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闲粮,可以一直供您这样的贵人大吃大喝……”
我是动与不动者之王,我是无角和有角者之王。
“……再说,像您这样的人物,屈居我们这样偏僻的村落,难道不觉得屈才么?身为一位武士……”
我兴高采烈,我的荣耀便是痛饮。我是骏马的主宰。我是战无不胜者。我是以火红之驹为坐骑者。
长老终于变了脸色。
“我们已经把好话说尽,”他说,口气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对您也仁至义尽了。我们让你收留来路不明的盗匪,原谅你每日醉酒后的胡作非为,甚至上次你毁坏了别人的婚礼,我们也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可这已经到头了。就此结束了。我们不会再容忍你了。”
因陀罗站了起来。长老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手握紧了手杖。但因陀罗根本就没理会他。他依旧看着青翠的森林,天空上舒卷的白云,长老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站了一会,转身朝森林里走。
“你再不走,”长老恶狠狠地站在他身后喊叫着,“我就要到京城去,向国王要求公道!”
我是雨和云。我是第三天的主宰;我是摧毁敌城者。
因陀罗走向最初是盗匪、后来又是伯利和他自己容身之地的那间小屋。他在门槛处坐下来,眼睛望着东方。那是优哩婆湿离开的方向。
他在想那姑娘到底怎样了。她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她还平安吗?她要何时归来?她会带回怎样的消息?
风从东方吹过来,因陀罗猛然站起。
他听见风中传来了马嘶声。那是高耳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赤红色的骏马发光的身影,犹如一道烈火烧开森林。高耳疾驰过来,停在了因陀罗面前马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优哩婆湿,她满面微笑,而另外一个身穿绿衣的……
优哩婆湿轻巧地跳下了马,并且扶着那个绿衣的女人也下了马。
“陛下,”优哩婆湿轻笑着,“你看我把谁带过来了?”
那个绿衣的女人抬起头,肩膀微微发着抖,浅绿色的瞳仁明亮湿润。
“因陀罗,”她说,“你还记得我吗?”
因陀罗瞪着她。看着这个已经微微发胖、已经不再那么美丽的女人。
鲜明如霹雳一般的回忆劈入他脑海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和他一样轻妄大胆,一见面她就企图勾引他。
他想起一开始他并不爱她,对于找上门来的女人他没兴趣,只是为了激怒她父亲,才把她从她的阿修罗家族里带走。
他想起他第一次挥刀砍下的阿修罗的头颅就是她父亲,此后无数次战役里,他杀光她的兄弟。
他想起她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逼他发誓他永远不作出违逆她愿望的事情,那时她已经不再美丽,他却刚刚开始爱上她。
他想起……他想不起来,她成了自己的皇后之后,何时开始,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她总是把自己关在后宫里,给他一个肩膀低垂的背影。
“舍质!”他喊出声来。
一线记忆牵出无数记忆。现在他真的全部都想起来了。他是诸神之王、金刚杵的据有者、独一无二之神。他是首生之龙的殛杀者、骏马的主宰、战无不胜者、以火红之驹为坐骑者。他是雨和云、曾举办百次献祭者、第三天的主宰、摧毁敌城者。
他杀了弗栗多,他看见了自己的罪孽,他害怕了,他逃亡了。
因陀罗突然觉得酩酊,头晕脑胀。古代诗人说得多好!他的荣誉就是他的痛饮。
他的罪过和耻辱也是。
他张开口,像是艰于呼吸般后退了一步。
绿衣的皇后踏前一步,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掌打痛了他,他忘了头晕,转过脸怒视着她,气得发抖,天上雷光大作,世上没人敢这么对待摧毁敌人城市的天帝。
“你干什么?”他说,“你想干什么??”
舍质嘴唇发抖,“你让我就像没丈夫的女人。”她说。
她说着,随后就看着他哭了。
因陀罗瞪着她。
最后他终于伸手,动作生硬地揽住了她。
“蠢女人。”他说。
天上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庞大的雷暴即将降临。
优哩婆湿微笑着看着天帝夫妇,看着舍质在因陀罗怀里哭泣。因陀罗低声嘀咕着什么。他嘴角边露出了两道象征忧愁、沉思和冷酷无情的皱纹,眉头紧锁,明亮的眼睛在翻滚的回忆里变得阴暗。那个变得年青的雷神幻象消逝了。
这多好呀,优哩婆湿看着舍质想。他记得我的笑,想不起我这个人,就算我把事情全盘托出,他还是全无记忆。可是他看到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因陀罗最后抬起了头,看着优哩婆湿。
“优哩婆湿,谢谢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他低声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人间污浊的呼吸吐出来,“我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
“伐楼那、俱毗罗、阿耆尼也都来了。”舍质擦拭着眼泪,对丈夫说。
因陀罗皱起了眉。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们人在哪里?”他谨慎地问。
“他们要迎回陛下。”优哩婆湿微笑着说,“但我认为,还是要先确定他们的目的和陛下的情况再让大家见面为佳。因此我给他们指了一条远路,而让高耳带着我和王后陛下先来了。您能恢复记忆,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您再也不会说,如果永寿城的居民都很快乐,那么我就不用回去的话了。
因陀罗锐利的眼睛凝视着优哩婆湿。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舞伎。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最后慢慢地开口了,“优哩婆湿,真是多亏你,除了谢意,我……”他声如闷雷,是完全的帝王腔调。
“您太客气了,陛下。”优哩婆湿说,在合十的手掌后微微垂下了头。“您舍身保卫您的人民,而这是我作为臣子应当做的。”
“啊,对。”舍质说,转身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充满感激地看着优哩婆湿。“的确都是靠你的帮助,我才能找到因陀罗。请说吧,”她热切地说,“你想要什么作为报答?牲畜、良田还是珍宝?只要我有的,我统统都给你!”
我要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什么都不需要。
但优哩婆湿转念一想,便放弃了。
她抬起头,带着一贯的甜蜜微笑,看着面前的天帝夫妇。
“那真是多谢您的慷慨啦!”她甜蜜地说,“那么,如果您高兴,请把南方的农庄赏赐给我吧,我一贯喜欢那里的丰富田产,也喜欢那里寺院的珍宝。”
舍质也露出笑脸,出于真心的感谢,也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然可以。”她用更加热切、诚挚的语气说。
但因陀罗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优哩婆湿,用一种和从前看她的方式截然不同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吗?他在思考,也在回忆。他懂得了吗,还是没有呢……
优哩婆湿最后只是嘴角缀着笑意垂下了头。
“接下来陛下想怎么做?”她轻柔地问,“要和伐楼那大人他们见面吗?”
“正有此意,”因陀罗说,依旧注视着她,一手搂紧了舍质。
“那好,我会去找他们来……”优哩婆湿转身迈步。因陀罗依旧从背后看着她。
他的目光让她觉得心尖有一点点痛。
但是,只有一点点而已。天界第一的舞伎安慰自己说,这一点点疼算不了什么,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就会忘掉。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实现。已经再没有比这个更好、更让她觉得淡淡喜悦的事了。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惊恐不安。他们躲在一边,远远地、充满敬畏地看着出现在村子门口的那几个形体。即便是肉眼凡胎,也能看出他们绝非凡人。一个光芒如火,一个形如珍宝之山,一个被潮声环绕,还有一个…………
马蹄声响。村人惊讶地看着那个令他们头疼了很长时间的骗吃骗喝的莽夫骑着火红骏马,一路疾驰到了那几个光辉形体的面前。但他竟然并没有立即下马。相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气度威严,而那几位竟然也全都俯身朝他合十行礼。
因陀罗逐一扫视着来迎接自己的人。阿耆尼,他忠诚的老朋友。俱毗罗,中庸圆滑的墙头草。嘿,伐楼那,他的老对手,老伙伴。还有……
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因陀罗的目光突地跳了一下。“阎魔?”他看着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说。“你也来了?”
死者之王朝雷神轻轻鞠身。他神情恬静饱满。“陛下可能要借助我的力量。”他柔和地回答道。
因陀罗下了马。“友邻王的事情我已经听优哩婆湿说了。”他说,“我听说他的眼睛毒辣可怕,能夺取他人的光辉。我既然已经遭到放逐,各位又来找我,那么想必是无法忍受他的统治,需要我去对付他,是吗?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伐楼那?”他问,口气很平稳,听不出挑衅的味道。
海神阴沉地微微一笑。“那么我也就开诚布公地直说了。”他说,“实话说,如果您恢复光辉,再度统治天国,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感到开心,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友邻王则让我觉得可憎。想必您等待时机也很久了,如今,杀梵罪不再困扰您,您也摆脱了昏热。然而友邻王的地位并没有动摇,您依旧是戴罪之身,难以与他抗衡。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设法净化你的罪过。”
阿耆尼和俱毗罗一起严肃地点头。而阎魔只是垂低了眼帘。“是的,”他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因陀罗打量着他们。“要怎样做?”他问。
“你可以将把罪孽分散给我们。”阎魔轻声说,“只有我们能承受、并且也同意接收你四分之一的罪过。你把你的罪孽分给火焰、水流、高山树木和死亡,就可以得到净化。”
因陀罗笑了一声。“这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对吗?”他说着,盯着伐楼那,“我亲爱的老朋友,”他用毫无热情的口气说,“说吧。你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你想要什么?”
水中之王森冷的目光注视着因陀罗。“真让我惊奇。”他柔和缓慢地说,“山变轻了,火变凉了。陛下像是在这段时间颇有收获呢。”
“彼此彼此。”因陀罗冷冷地说,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窥视的村民,“你开口要价吧。”
“我的价码很公平。”伐楼那说,“我们分担你四分之一的罪过。但从今日开始,我们也要分享你四分之一的王权。不是护世天王那样的虚名。而是真正的权力。从现在起,我们要分享你的祭祀和力量。”
因陀罗又笑起来。“四分之一的王权,”他平静地说,“那么你们最后还是留给我一个空宝座。”
伐楼那优雅地一鞠身。
“决定权在您手里。”他说。
“说得好像友邻王没把你逼得非来找我不可,你这条吐毒的老海蛇。”因陀罗说。“你才真是作茧自缚。”
他们对瞪着。俱毗罗不安地咳嗽起来,黑发黑眼的死神则依然安静地一言不发。
最后阿耆尼开口了。“陛下……”他低声说,而因陀罗举起了一只手。
“也罢!”他说,“反正从前我就没从那宝座上得到过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他顿了顿。两个女人正从他身后的森林走出来。优哩婆湿在前面,舍质在后面。风吹动了她们的衣裳和头发。
雷神大笑起来。“就这样吧。”他说,“阿耆尼,来吧!你,水中之主,阎魔和俱毗罗今天要和我一起进行大灌顶,我们一起战胜那眼睛可怕的敌人友邻王吧!”
阿耆尼露出了担忧的表情,俱毗罗擦了一把汗,笑起来。伐楼那依旧阴沉地微笑着。死者之王再次垂低了眼帘。
“既然同意,那我们就很快开始。”伐楼那轻声说,“不过,我还有一点要确认。陛下既然同意净罪,获取力量,那么您心里对于如何扳倒友邻王,是否已经有了打算呢……?”
因陀罗沉思了一会。“时间决定一切,赐予一切,控制一切。”他说,“时间曾站在阿修罗一边,后来站到友邻王一边,也会站到我一边……”他说着,突然想起了偶遇而后分开的伯利。
天神之王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情绪。那个曾是自己死敌的男人,倒比现在站在他面前亘古的伙伴们来得更贴近他心灵。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他想念起伯利。
但他随即挥去了这种思绪。他转头看向朝他走来的舍质。“我已经有了打算。”他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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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罪仪式很快便结束。因陀罗宣布把他罪孽的炽热分给火焰,冰冷分给水体,黑暗分给森林,恐怖分给死亡。之后他们商量好了行动计划。最后四位天神向天帝一一告别,返回永寿城等待时机。阿耆尼最后一个离开,他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天帝在永寿城里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我想应该没什么了,老朋友……”因陀罗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呆住了。他一拍大腿,叫了一声,转身就朝高耳跑去。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上马后转头对阿耆尼说,“我得要让你带个人回去。”
阿耆尼看起来很愕然,但还没等他的问话出口,因陀罗就纵马朝田野那头奔去了。
他想着那个在婚礼上看着自己大哭,伸手要求援助的姑娘。他的确是认识她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总是会在婚礼上闹出事情来……第一次是在四象之门,她要嫁给伐楼那的儿子……
“伽罗婆提,”他想起来她的名字了。祭主的女儿,在塔拉被劫持的时候跟着一起失踪。不知那之后她遭遇了什么曲折坎坷的经历,最后竟然流落到这里,成了……
凡人的妻子。
他想他得要救她。毕竟舍质告诉他,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是祭主拼命地保护了屡遭友邻王侵扰的她(说实在的,这太让因陀罗惊奇了。)
他停下了马。
雷神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男人家。大片的甘蔗田对面有间土屋,那男人带着诱拐来的伽罗婆提就住在这里。
他开始想怎么办,是直接走进去带走祭主的女儿呢,还是先对那个大胆妄为的男人教训一番?他竟然敢对自己说这里不需要他……
好吧。他说得很对。
突然之间,土屋的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伽罗婆提走了出来。因陀罗怔了一怔。
他看到她挺着一个大肚子。
怀孕的身躯似乎让伽罗婆提疲累不堪,她脚步沉重,手里捧着水罐和俱舍草。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留意田对面的天帝。
门还敞开着。从屋子里突然传来了粗鲁的叫喊,因陀罗皱紧了眉,手抚上腰间的金刚杵。
那个娶了伽罗婆提的男人从屋里探头出来,他还是对妻子态度粗暴地呼喝着什么。伽罗婆提一手扶腰,看着他。最后男人的吼叫变成了嘟哝。他缩头回去,再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张矮凳,放在了伽罗婆提身旁。
伽罗婆提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地用水罐浸润和编制俱舍草。
因陀罗看着这个场景。
——不管你过去是否和我老婆有什么瓜葛。我告诉你。她是我捡来的,也是我救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快被饿死了,差点被一群恶棍轮番施暴,是我把她从他们手里救出来。我给她吃的。我给她住的。她是自愿成为我老婆的。
当然了,天帝知道那男人的话未见得都是真实。
如果是从前,现在他已经降下雷霆,劈死那个凡人,并且带走伽罗婆提。
伽罗婆提想必也会感激涕零吧?终于得以从庸俗、烦闷、辛劳、贫苦的凡人生活里解脱出来,她肯定会很高兴吧?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吗?
因陀罗突然战抖了一下。他思想里浮现出一个场景,倾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目光茫然、头发散乱、身怀六甲的女人在永寿城的街道彷徨着,徘徊着…………
那是他最坏的梦魇。
伽罗婆提还在专心打理自己的家务。因陀罗不再看了,他调转了马头。
如果他带走她,她最后会被婆罗门们以败坏风俗的名义送上柴堆活活烧死。他们并不关心她是自愿或非自愿地与凡人产生关系。
如果他不带走她,她也许会一辈子面对粗暴鄙俗的丈夫,郁郁而终,或者被家务和贫苦活活折磨至死。
哪一个更幸福,他无法替她判断。
过去的他就会知道怎么做吗?他改变了还是没有?为什么这芝麻一点大的事情要让他苦恼呢?
因陀罗的回程用的时间比去时慢了很多。阿耆尼依然在耐心的等待着他,诚惶诚恐的村民逃得远远的。
“没什么事了,”因陀罗从马背上跳下来,轻轻拥抱了一下阿耆尼。“回去吧!”他说,露出一个令阿耆尼看了不禁皱起眉头的微笑,“在永寿城等着我。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努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