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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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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天帝的大厅。”
伐楼那转过身对台阶下的友邻王说。
友邻王仰起脖子,眯起眼睛,汗水从他的脸颊流进脖子。
宫殿前那台阶很高,又极其陡峭,天神身体轻盈,登上阶梯毫不费力,友邻王却气喘吁吁。伐楼那站在水晶台阶上朝下看着友邻王,眼里带着温和的慈悯。“需要帮忙吗,陛下?”他轻声问道。
友邻王皱了皱眉,握紧了拳头,登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在他身后那一大帮侍从和天女随着跟了上去,他们不能站在他面前,但他很清楚他们看他的背影时眼神才不会那么恭敬。
“登基的日期和仪式还在商议之中,”伐楼那微笑着说,“在此期间,你可以随处走走看看。”
友邻王礼貌地表示致谢。呈现在他面前那高耸的殿堂真是辉煌,犹如吉罗娑山的银顶。但它的规模和大小并不是最令人惊讶的,它的结构中蕴含的变幻莫测的空间感,是凡人根本难以想象、更毋庸说建造出来的。但这景象只是进入他的视野,他却眉头紧锁,难以全身心欣赏它的壮丽。实际上,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伐楼那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友邻王的心绪。长袍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动,如同海浪拂过。“来看看这边,”他轻声慢语地说,“您的宝座就在那里——”
那不是我的宝座,友邻王险些冲口而出,但海神停住了话语。友邻王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去,发现海神的视线停留在丹陛前站着的一个少年身上。他穿着打扮就像个王子,眉目间带着慵懒的神情,像是刚从午睡里醒来。
友邻王意识到海神的神情有丝微妙的僵硬,但伐楼那随即优雅地一鞠身,向那少年合十行礼。“跨越三界者、莲花眼的三界主宰竟然会屈尊出现在这厅堂里,真是少见,我等感官之福。”他嘴里说。
友邻王吃了一惊,那少年原来竟是毗湿努。他也急忙朝他行礼。
毗湿努没理会伐楼那,他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过来,歪着头打量友邻王。
“哦,”末了他开口了,“那么你就是他们选出来接替我哥哥的那个国王?”
友邻王感到尴尬,他合十低头,“承蒙诸位大能的天神错爱。”他低声说,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一切羞辱。
但毗湿努看着他竟然笑了。
“真奇怪,国王,”他说,“你应当兴高采烈才对,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友邻王把头更低下去了一些。“重担在身,难免忧心忡忡。”他说。他意识到束手站在一旁的海神不喜欢这谈话。毗湿努的出现显然不在他的计划里。
“不就是治理个天国么,有什么好愁的。”毗湿努懒洋洋地说,“就算是像我哥哥那样的笨蛋,原本不也一直干得不错么。”
他朝伐楼那挥挥手。“这主意的确挺不错的,西方的主宰。让人类的国王来代理天帝,嗯,我把这事告诉了梵天,我们都挺喜欢这个主意。”
海神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世尊的意思是什么?”他说。
“还能是什么,”毗湿努说,“梵天想见见新天帝呗。我不是说了么,我和梵天都挺喜欢这个主意。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带他去见见梵天。怎么说?”
伐楼那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友邻王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蒸腾起来的阴沉气息,海王隐约嗅出了事情脱离自己控制的征兆。但伐楼那最终极好地控制了自己。他后退了一步,长袍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盐痕。
“那么有请世尊了。”他礼貌地说,“我在这里等二位归来。”
毗湿努在前面带路,友邻王心里的不安都快满溢出来了。他看着守护者的背影,舔了舔嘴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毗湿努突然说话了。
“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国王。”
友邻王僵直住了。毗湿努回头看他,他眼里盛着半个宇宙。
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国王。有着白色野兽形体的神祗这样说。
他几乎想要拔足转身逃跑,但毗湿努却再次看着他笑了。这笑容让友邻王意识到这外表亲切随和的毗湿努与湿婆一样可怕。
也许是更可怕。
“没什么了不起的。”守护者轻声说,“按着你的意愿去行动吧,国王。命运会为你安排好位置。”
“再说了……”他声音放得轻了一些,“就算被人利用,难道你不会利用回去吗?”
友邻王的灵魂一震。
毗湿努笑了笑,一伸手,指向远处,友邻王抬头看去,随即睁大了眼睛。
他方才还在穿行的宫殿、花园和走廊都消失了。城市消失了。大地消失了。天空也无影无踪。
他站在一个奇妙的地方。浅浅一层带着暖意的水覆盖在地面上(如果地面存在的话),明明没有地势高低,却在轻缓地流动着。而举目望去,水中到处都是莲花。连绵不绝的莲花一直盛放到视线所及的尽头。它们形态美妙,带着凡间生物永远难以达到的丰盈、完满和精致。友邻王模糊地意识到,和这些盛放的花朵比起来,就连他刚刚看到的永寿城都显得粗鄙。
他茫然地在漫到他膝盖下的水中走起来,只走了不长一段时间,他就看到一个浑身散发光芒的人朝他走来。那人行走在水面上,一步一生莲。
友邻王跪伏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或是不幸,竟然能在不长的时间相继见到了所有的宇宙支撑者。
“起来吧,国王。”梵天的声音温和文雅,但却带着难以描述的疲惫感和苍老感。
友邻王抬起头。他被吓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看着一个怪物。
梵天的模样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朱红衣服,四肢柔嫩可爱。但这孩子却有老人的神情,老人的声音,以及最恐怖的,宇宙间最最衰老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灰色的,很柔和,带点悲伤的神色,看一眼就会叫人怕得要死,因为你能从那里面看到一切终结的样子。
梵天看着他。
“你不高兴,国王。”他开口说,“为什么?登上天帝的宝座是无数功德积累的结果,你本当为此高兴骄傲。”
友邻王呆然地看着梵天,他发现自己在说实话。“我无法高兴,”他说,“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我登上天帝的宝座,不是因为力量和荣耀,而是贪婪和阴谋。”
梵天注视着他。他轻叹了一口气。
“毗湿努坚持要让我见见你。”他说,“他的确有他的理由在。好了,国王……”
创造神朝友邻王俯下身去。感觉到他的接近,友邻王一阵晕眩和颤栗。
“你不要恐惧你的责任。”他低声说,“无论原因是什么,因缘和业力牵扯你走到这一步,天国也的确需要一个治理者。你十分优秀,理应得到这个地位。”
梵天直起了身子。
“我知道你害怕没有力量,天神不会服从你,”他温和地说,“这没有关系。我给予你力量。国王,从今天起,你也能得到天神一样的寿命和权力。而且……”
友邻王感到一阵热量穿过骨头,直顶眉心。
“从今之后,凡是你视线范围内的,不论是天神、仙人还是什么生灵,都将不得不服从你,难以违抗你。有了这项力量,你可以放心地治理天国。好了,去吧,国王!”梵天说着,微微一笑。那笑容老得像一片烧焦的枯叶。
“……毕竟,我们都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友邻王晕头晕脑地走出来。
宫殿外,他的侍从们还在等待他。他听见他们在谈论,言语里提到他出生的王国,语调远非恭敬所能形容。
他混沌迷茫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丝亮光。
那个王国。
他的愿望。
那个王国是祖先留给他的馈赠。太过狭小,太过贫瘠,以致于周围环伺的忙着彼此倾轧的强国连吞并它的欲望都没有。
他作为这王国的继承人长大,看着自己的国家如何被强国视为可以随意践踏的草坪。他辛苦地治理国家,确保人民都能活得安康,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有才干有抱负的君主,却只能看着周围的强国那些昏庸残暴的国王蹂躏国土,挥霍权力,浪费财物。
那些东西要是在他手里,本可变出奇迹来。
他梦想着如果自己拥有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他梦想着如果自己的国土能从海岸延伸到白雪皑皑的群山脚下。他梦想着如果自己治下有亿万灵魂……
如果他是大国的君主,他原本可以令人间不再畏惧阿修罗和天神战争的狂暴。
如果他是天帝,那么他原本是可以令三界都成为乐土。他会比骄奢的天神做得更好,比傲慢好战的阿修罗做得更好。
他梦见自己是一条大蟒,盘曲在天神的宝座上。
可梦醒来,他看着自己的几万国民,窄小的国土,明白自己根本连穷兵黩武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神庙里祈祷,颠三倒四,语调混乱。
他诉说着自己成为三界之主的美梦。
一个他本以为永不会实现的美梦。
友邻王的呼吸紧促起来。
侍者和天女们突然停止了说笑,他们意识到了他的出现。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告诉他们,这个矮小的人类国王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东西让他们不得不在他面前束手而立,心怀敬畏。
友邻王看着他们,视线延伸到了远方。
他发现自己现在可以看得真远。星辰运转,世间百态,远到近处的这些两股战战的蠢材们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到远处伐楼那正朝他走来,他身后跟着群神。他不需介绍就一个个认出了他们,他能从他们的神光、动作和举止里读出他们的名字、性格和能力,知道他们能去到的最高天界。这么一看,他们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于伐楼那,哦,他装模作样,身上还带着贝类和海藻的臭味。他竟然还觉得他十分可怕过。
友邻王觉得自己只想大笑。
他心情好极了。看着朝他走来的群神,他开始考虑加冕之后第一件事是不是就该拆掉那难以攀爬的水晶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