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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十四 ...

  •   男人渴得要死。
      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马背上,两眼发直,又累又饿,但却是渴让他眼前直冒金星。
      此时正是秋季。太阳并不是那么刺眼,空气不是那么炎热,树荫依旧浓密,雨水充足,到处都找得到干净的水源。但男人知道自己的渴不是因为喝不到水。
      他想喝酒。喝能让胸膛都燃烧起来的酒,喝让四肢毛孔里都渗出热量的酒。他想喝酒。
      □□的红马停了下来。男人身体一倒,下马时差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扶着马身子清醒了一会。对酒干渴好像烧坏了他的脑子。他那聪明的红马扭过头来拱了拱他。
      “我知道,我知道。”
      男人喃喃地说,他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石头砌的台阶,这说明附近有村落。
      他拉着马走到池塘边饮水,顺便也洗了一把脸,然后便瞅着倒影里那张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孔发起呆来。
      那干渴还在折磨他。他想跳下水洗个澡。但池塘边的石头妨碍了他这么做。于是他把那些石头掀起来,一块块扔到旁边去。
      旁边突然传来惊讶的喊声。
      男人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泥碗,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
      “看什么?”男人没好气地说。他脾气不是太好。
      小孩子看了看被他巨大条石,又看看他。
      “你是强盗吗?”他问。
      “不是,”男人说,
      小孩突然把碗一扔,叫喊着朝村落的方向跑过去了。男人看了他背影一阵,觉得莫名其妙,走过去捡起泥碗,然后下水开始洗澡。
      等他留意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村民包围了。他们注视着他,就像在看一头水田里打滚的牛。
      “你是谁,陌生人?”为首的老头像个婆罗门僧侣。
      他张了张嘴。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不起来了。”
      那些人望着他。
      “您不愿意吐露身份吗?”长老客气地问。
      “身份个屁,”他恼火地说,“老子是真想不起来了。你们想干嘛?”
      小孩从人群里挤出来。“我看到他把那些石头掀到一旁的,”他大声嚷嚷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从水里站起来,走到一旁,把那些巨大的石块又拖了回去,然后摊了摊手。“我把它们弄回去了,这总行了吧?”他不耐烦地回答说。
      村民瞪着他,随后哄地一声炸锅了。所有人都谈论起来。小孩的声音尤其响亮。“看到了吧?”他得意地说,“他力气那么大,一定可以打败那些恶魔。”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恶魔?”他问。“什么恶魔?”
      有人却提出了异议。“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啥身份,”那人说,“而且力气大未必武艺好。”
      长老眯起了眼睛,摸着胡须。“我倒觉得这位青年仪表堂堂,像个正派人。而且看他手心的厚茧,他肯定是位大武士。”
      “我?”他说,愈发感到困惑,“你们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长老朝他合十行礼。“勇士啊!这森林里前一阵子来了一群阿修罗。他们被天神所击败,却没有回到地界,留在人间为非作歹。他们每个月命令我们提供给他们食物和财富,否则就要焚毁我们的村落,毁灭祭坛和吠陀。我们被他们压榨,生活痛苦,但他们手持武器,我们无力反抗。您能为我们铲除这群恶魔吗?”
      “他们人多吗?”
      “只有十一二个,”长老说。
      “不,有三十多个。”小孩说,长老瞪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突然咧嘴笑了。“你们有酒吗?”他说。
      村民呆然地看着他。
      “我很能打架的。”他说。“只要你们让我喝酒,我就帮你们去揍那群混蛋。如何?”
      所有人彼此对视,然后一起眉花眼笑。
      “这可不是夸口,”长老的声音混在人群兴奋的笑声和话语声中,“我们藕节村的酒,从这里直到群山之王喜马拉雅山脚下,没有其他地方能超得过的。”

      村民把他接到了村里五老会所在的地方。他们为他带来了美食和承诺的酒。村里的女人都跑来看他,满怀惊讶和羞怯打量他粗壮的手臂和面孔。他狼吞虎咽那些食物,他的食量让村民全都啧啧称奇。然后他从别人手里接过斟满酒的大碗,一饮而尽——
      随即喷了出来。
      “这怎么能算酒?”他说,“比白水还难喝。”
      村民们张大嘴巴看着他,他们捧着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神惶然。
      “武士大人——”长老磕磕巴巴地说。
      他瞅着他们,皱起了眉。
      他意识到他们十分失望,感到沮丧。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周围的人一脸失望沮丧的样子。
      “唉,”他说着,把酒碗搁到了一旁,又露出了笑脸。“算啦。好歹我也吃了你们的东西。那群蟊贼到底在什么地方?”
      村民再度欢呼起来。

      他打听清楚了那群阿修罗所在的方位,又知道接下来一个夜晚就是村民为他们上供的日子。他决定趁那个时机去攻击他们。村里的人都十分赞成他的计划。
      “您需要弓箭和刀剑吗?”长老问。
      “大概不用吧,”他说。他摸了摸腰带里带着的一个样子奇特的杵。他没用过它,但他觉得那大概就足够了。
      黄昏到来时,他准备出发了。他带着他的红马,再度到那池塘边去饮水。村民给了他新衣服,帮他洗了头发,他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倒影。他觉得自己看上去真是威风凛凛、英俊非凡。
      水波轻轻一动,他的影子被搅碎了。他抬起头来。一个蜜色皮肤的年轻姑娘从水池对面的树林里走出来。她有黑色的拳曲长发,手臂上带着莲花须做的手镯,朝着水池走来,她手里捧着树叶编成的碗。
      她看到他就站定了。
      他歪着头打量她。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你是村子里的人吗?”他亲切地招呼说。
      “不是,”她回答说,依旧死死盯着他。那目光让他皱起了眉。
      “我是不是认识你?”他说。
      “陛下,我是——”那姑娘突然用手盖住了嘴。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其他东西。
      “陛下?”他愕然地重复了一遍,脑袋轰轰响着,“什么陛下?我认识你?”
      那姑娘只是这么看着他。
      他觉得有点不耐烦起来,刚想开口,然后突然注意那姑娘旁边还站着一个肤色白皙的男子。那人有双可以吸走一切光芒的深色眼睛,从刚才起就站在那姑娘身边,但他却好像一直没能留意到,仿佛那人是飘在水面上的一层白雾。
      “你要去做什么?”那男子开口问。
      “嗯,我答应帮这里的人去教训森林里的阿修罗。”他说,“他们会给我酒喝。但他们的酒着实不怎么样。”
      那男子看着他。“凡间的酒本来就无法满足你。”他说。
      “你在说什么?”他心里再次迷糊起来了。“我是不是真的认识你们?”他说,然后有点羞愧地补充了一句,“抱歉,我好像记性出了点问题……”
      男人一言不发,从姑娘手里接过了树叶碗,从水池里舀了一碗水起来,递给了他。“如果你要去杀敌,应该喝这个。”他说。
      他迷惑地看了对方一眼,把嘴唇凑到那碗边,随即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把碗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起来,“痛快!”他喊着,“这才能算是酒!你真有一手!多谢你了,这是魔法吗?”
      男人笑了笑,对他微微一点头。“祝你得胜,”他说,拉起了那年轻姑娘的手,转身离去。
      年轻女孩跟着男人走,一边回头望他,眼神复杂。
      长老走到了他身边。“请问大勇士准备好了没有?”他恭敬地问。
      “啊,差不多好了。”他说,指着那对既不像夫妻、又不像兄妹的男女,“真是怪人,是不是?”
      长老睁大了眼睛,瞅了瞅他所指的方向。“哪里有什么人?”他问。
      他眨眨眼睛,那两个人的身影刚刚隐没入森林的迷雾里。“那不是——”然后他意识到长老的眼神,“没啥,”他说。

      夜幕降下来了。他独自走在森林里。那男人给他的酒还在他血管里发挥着效力,他觉得有些醺醺然,仿佛随时可以一步踏上天空。长久以来第一次,他忘了害怕一直尾随在他身后的恐惧。
      他已经跑了极远极远的路。远到他想不起起点在哪里。
      远到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他唯一的记忆就是自己骑在马上,像是在拼命从什么东西那里逃离,飞速奔驰。他的马就像一片云掠过大地。他握着缰绳的手满是汗,心中充满了惊恐和莫名其妙的愤怒。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要逃命,他完全不知道。无数个白昼他在影子里狂奔,跑过城市、田野、森林、村庄。他不时回头看去,他总是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追赶着,可又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夜里他会突然从混乱的梦里一跃而起,大喊大叫,惊慌失措,然后跳上马仓惶奔走。
      他在野外露宿,偶尔偷些别人田里的东西吃。他遇到过农人,强盗,森林里的罗刹。他想喝酒。他没有钱,就在路过的地方问人要过酒喝,有人笑他,有人不理他,有人喊他疯子。然后所有人都开始追赶他。他这样一路奔逃,时刻被恐惧和迷惑困扰,身处发疯的边缘,有时候他想着自己大概其实早已经发疯了,要不然的话,他怎么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呢?
      前方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他吃了一惊,手摸上了腰上的金刚杵。“什么人?”他低声叫到。
      影子飘落在他面前。他发现树木间站着黄昏时水池边那蜜色肌肤的姑娘。她注视着他,夜色下像个精灵。他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是你,”他说。
      “我是来警告你的。”她低声说,“我去悄悄看了看。那群人比村民告诉你的人数要多得多。”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我不怕。”他说,“姑娘,我很强的。”
      “雄狮也敌不过群狼。”她说,“而且你知道村民为什么要找上你这个陌生人吗?你和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他们就认定你是英雄?那是因为你赢了固然不错,但如果你失败了,他们就可以把关系推脱得一干二净。”
      “他们只是酒很难喝而已。人不坏。他们还给了我新衣服。”他告诉她说。
      女孩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别去,”她近乎叹息地说了一句。然后他就突然看不到她了,就像她被一层夜雾裹走了一样。
      他呆了一会,摇摇脑袋。他想那男人给他的酒劲头比他想像得要大。

      他朝森林深处走去。远远地,他看到了一堆篝火,听见了粗鲁的大笑和吵闹声。
      听那声音,那群阿修罗人数的确比村民告诉他的要多。
      但他不在乎。
      他把金刚杵握在手里,大喝了一声,从密林里朝篝火的方向冲去。
      “有敌人!”那群人尖声喊叫。他们跳了起来,比他还像惊弓之鸟,他冲到了他们中间,和他们在火堆前对峙着。他发现他们其实只是一群残兵败将,穿着破烂盔甲,手里拿着刀剑。
      他打量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
      “你们……”他慢慢地说。“你们不是阿修罗。你们是天界的士兵。”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这真奇怪。
      那群士兵沉默着,紧握着刀剑。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你们要自称是阿修罗?”他问,有点搞不太清楚情况,“还是我找错了对象?”
      有人熄灭了篝火。
      风声刮过他的脸,黑暗里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那些人朝他冲过来。
      “看来没有。”
      他想着。他的肩膀撞上了人体,他把对方提起来扔到一边去。周围有更多人围了上来,他一点不怕,兴奋得发抖。他的金刚杵打破了对方的铠甲,觉得那就像是纸片做成的玩意儿。他听见敌人在他的拳脚下惨叫。他扭断脖子,扯下肢体,得意地听着肋骨在他脚下破碎的声音。他哈哈大笑。“你们就这点本事吗??”他说,觉得自己真是力量无穷,势将与天地同寿。
      天上突然雷光闪动。
      原本是晴好的天气,他不晓得怎么会打起雷来。但他也不怎么在乎。闪电的白光照亮了森林,他站在七零八落的人体中间,手里揪着最后一个敌手。对方在他强大有力的手里挣扎着,他狞笑着俯瞰着对方。
      那人突然哆嗦了一下,眼睛睁大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
      “是您……!”他惨叫着。“怎么会是您……!”
      他吃了一惊。“你认识我?……我是谁?”他连忙问。
      “您,您是……”那人说。
      而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扼住了对方的脖子。“是谁!!”他吼道。
      那人眼里强烈的恐惧转成了一线死白。他这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大,已经把对方扼死了。
      他把尸体扔到了一边,抬头看着天,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如释重负。

      清晨时分,他走出森林。村民已经在那里恭候着他了。他朝他们伸出沾满血迹的手,他们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朝他跑过来,高喊胜利。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漂亮姑娘把花环放在他脖子上,无数双手臂把他抛到空中,然后又把他架在他们肩膀上,朝村子走去。
      他也笑着,但心里还记挂着那自称是阿修罗的天界士兵垂死的眼神。他扭头望去,突然又在路边的晨雾里看到了那对年轻男女。姑娘看着他,似乎张口欲言,而男人注视他,目光冷静。
      “我到底是谁?”他朝他们喊。
      但村民们看不到那对男女。他们误以为他是在问他们。
      “您是英雄,”他们齐声高喊着,“您是英雄!”
      这呼喊让他的四肢突然又被强烈的醉意填满了。
      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心醉神驰,什么也不去想了。

      萨蒂看着村民簇拥着雷神朝村里走去,然后转头看向湿婆。
      “难怪你要来这个地方。”她说,“你……是专门来寻找他的?”
      “算是吧,”湿婆说,“有人委托我来找他。”
      萨蒂心里一动,她想起那天在漫天雨幕里看到的那个酷似毗湿努的身影。是守护神拜托湿婆来寻找自己的哥哥吗?
      “可你既然找到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他的身份?”她说。
      “不,”湿婆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要做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委托我的人只是让我找到他,看看他是否一切安好。”
      “可他并不安好啊,”萨蒂说着,追了上去,迷惑不解,“他似乎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为了忘却恐惧吧,我想。”湿婆说。
      “什么……恐惧?”
      “杀梵罪在尾随着他。他摆脱不掉它。”
      “可我看不到什么杀梵罪啊。”
      “个人看到个人的神,个人看到个人的罪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看不到紧随他的罪孽。”湿婆说,“他会一直受折磨。要么就忘却一切,蒙蔽自己的双眼,要么就抛弃自我,净化罪恶。我想因陀罗选择了前者吧。”湿婆说,“因为他的自我是难以抛却的,你也看到了。”
      “我不明白,”萨蒂说。
      湿婆停下来,注视着她。
      “昨晚你去警告他了,对吗?”他说。
      萨蒂的脸红了。“我想那对他不公平。”她轻声说。“那些人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但就算你阻止他,他还是会去。”湿婆说。“因为那是他的自我。”
      萨蒂沉默了。
      “那以后呢?”最后她说,“我们就把他留在这个地方?他……他能呆下去吗?”
      湿婆看着她。“你说呢?”他说。
      萨蒂垂下了眼帘。
      “我想不会。”她说。“那些人很快就会怕他、厌恶他。他不会种田,也不会诵读经书,只是徒有一身武力。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功绩,看他觉得心烦,嫌他吃得太多。他们会想要赶走他……”
      “一点也不错,”湿婆说。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她说。
      “萨蒂,同样的事情,因陀罗已经经历过一回了。”
      萨蒂抬头看着他。湿婆朝她笑笑。
      “但就算你把这个事实告诉他,他还是会留下来。”他说,“现在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爱他。这是个短暂的梦,但他很久未曾做过同样的梦了。那么就让他留下来吧。他现在正幸福,远比能想起他自己是谁时幸福。”
      萨蒂愣了一会,叹了口气,“好吧。”她说。
      她其实并不喜欢前天帝。她还记得他抛弃舍衍蒂和提婆雅尼的事情。她觉得这也许是对他的报应,但想起来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那现在天界怎样了呢?”她问。
      “你想知道吗?”湿婆说。
      “嗯,”萨蒂回答。
      湿婆笑了一笑。“去任何一处临近的城市或神庙都能知道。”他说。“庆典应当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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