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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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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婆看着萨蒂,她依然昂首注视他,等着他的回答。
雨还在连绵地下着,他俯首吻了她。
萨蒂闭上了眼睛。这个吻的滋味和雨混杂在一起,这是没有言语的新的承诺,新的契约。
就好象雨线把苍天和大地连在一起。
半夜里,雨似乎停了。
优哩婆湿半梦半醒,听着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慢慢止歇。
火还在燃烧着,可是其它声音又来了。远远近近地,她听见野兽凄厉的长声嗥叫。
优哩婆湿心里一惊,差点翻身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火堆对面的伯利坐起来了。
她想着他要做什么,然后听见抽刀出鞘的声音。
她偷偷回过身看,发现伯利执刀,站在了神庙门口。
他就那么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火光在他背影上跳跃着,这角度看去,他显得高大。
野兽的嗥叫声变得细小了,逐渐远去、最后消失。
天边已经隐隐约约透出亮色来的时候,他才又回到火边躺下。
优哩婆湿闭上眼睛,心里淡淡地有点感佩。
天亮了,薄雾笼罩了神庙。他们起身,道了早安。伯利把自己携带的食物又分了一点给优哩婆湿,优哩婆湿感谢之后收下了。
然后伯利翻身上马,优哩婆湿系好脚铃,走出地板潮湿的神庙。他们道别,朝着不同方向,各自走上自己的路程。
隔了一阵子后他们回想起来,都觉得这只是在旅途中做的一个梦罢了。
天放晴,彩虹初现,铺平道路,众神降临。
友邻王听见自己的臣民惊呼才跑到王宫的露台上去,他看见云里藏着众神的旗帜,天庭的金光直射在他的台阶上,色泽鲜艳绮丽、气味芬芳的花朵从天而降,山峦般的金车停在了他王宫的门口。在空气中,在影子里,众神的力量浮动着,他们成千上万,降落在友邻王小小的宫城前,注视着他。
人们慌忙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跪伏在街道上,唯恐被神光刺瞎了眼睛。
友邻王的脸铁石一样,他看着神车中的一辆打开了。西方之王、海洋的主宰走了出来。伐楼那一出现在地面上,附近所有人都觉得透明的海潮漫过自己的胸膛,口鼻里都是腥咸的味道。
波浪缀成的长袍在伐楼那身后翻滚。他走到了友邻王的面前,朝他合十低头。
友邻王哆嗦了一下,还以同样的礼节。“我竟然有这样的荣幸,接待一位大神的来访。”他说。“您是为何而来?”
伐楼那神秘地一笑。“自然是来向您表达天界的谢意和尊敬,国王。”他低声说,那声音化为阵阵在血液里涌动的海潮,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我们,天庭的五老评议会,都十分认可你向天界通风报信的行为,而且你之后又根据我们的指示,正确地解决了那件麻烦事。”
友邻王白着一张脸,他伸出手,手里有一块深蓝的宝石,颜色冰凉,正是海洋之色。“我不需要这个了。”他说,“而且……那么小的孩子也死去,十分令人不快。”
伐楼那脸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笑容。
“你做得很好,国王。”他低声说,“别为幻象所迷惑。那不是孩子,只是一个罪孽的化身,采纳了令人混乱的表象而已。他的死只是意味着罪恶的结果被扼杀了,令世界得到了净化。我已经这么说过一遍了,你也对此表示了认可,不是吗?”
友邻王脸色阴沉,点了点头。“是的。”他低声说。
伐楼那抬起头,看着友邻王的小小宫殿。
“啊,”他轻柔和缓地说,“但我感觉不到达刹仙人女儿的气息。她去哪里了,国王?我也曾说过,要你令她在此安心等待……”
“人称伽罗、魔醯首罗和世尊的那一位把她带走了。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友邻王说,“我没那个能力拦下他们。”
伐楼那似乎微微眯了眯眼睛。
“伟大的无穷威力者行为永远难测,”他轻声说,“即便是众神也不敢揣度他的想法或阻拦他。这并非是你的错。”
“是,”友邻王低下了头说。
海洋的主宰举起了一只手,“那么,快做准备吧,国王。”
友邻王抬眼看他。“你说什么?做什么准备?”他说。
“国王啊!”海神说,声音如同大海在多岩的海岸旁翻涌,在在场所有人的耳里回响起来。“我是代表所有天神而来。永寿城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主宰。我们彼此商议,最后一致认定你,人类的国王,阿逾娑之子啊!你灵魂伟大,心地高洁,你最适合登上天帝的宝座来统御我们。”
他说着,微微一闪身,露出身后天帝才能乘坐的战车。在那战车上,摆放着宝冠和权杖。“为着正法,为着世间时序,请你接收这份责任吧,国王!请跟随我一起前往永寿城,坐上为你保留的宝座吧!”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敬畏的低呼,有些人激动得晕了过去。
友邻王站在原地,他脸色发白,手在衣服下微微发着抖。
伐楼那抬起头来。场面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他注视着在他面前的人类。
“国王,”他轻声地说,“还记得我的话吗?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奖励的,只要你能证明自己能坚定地维护正法。如果你犹豫不决,反对者会说你心肠软头脑糊涂。但正是你的果断举动说服了之前一直反对你的人,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的确有资格……”
“是的,”友邻王说,他嘴唇微微哆嗦着。“但我可没想到是如此的回馈。”
伐楼那看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如今三界都在等待你的统治呢。我是您的朋友,我将毫无保留地帮助您,服从您。”
友邻王后退了一步。
“给我一点时间,”他轻声说。“我……我还必须好好思考一下。”
伐楼那眯眼看他。“凡人的时间。”他微笑,“但谨记即便寿命最长久的天神也会感到不耐烦。”
友邻王独自来到自己的家庙中。
殿堂里供奉着他的祖先。他跪倒在他们面前,奉上献祭。
友邻王又偏转了视线,注视着被供在最高处的湿婆的神像。一条眼镜蛇在神像足底盘绕着。
这神像神情呆板,五官单调,根本不似毁灭者本人,然而……
冷汗突然滑下友邻王的额角。他看向家庙的一角。
那里刚刚矗立起一个新的神位。神像很小,像个孩子。
破坏神那毫无情感、仿佛能知晓一切、看穿一切的眼瞳在这个国王脑海里浮现出来。
友邻王有点哆嗦,手微微发起抖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神庙中。天上的弦乐从外面传进来,在墙壁间回荡,仿佛令人讨厌的甜腻香气。
他站了一会,走过去,把香油和香花供奉在那小小的神位前。他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众神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投下来,包围着他。
他感到自己的矮小。
他有丝隐约的愤怒,就像伐楼那把冰冷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时那样。
隔了一会儿,他睁开眼,转身朝家庙外走去。
“父王!”迅行等在家庙外,一看到父亲出来,便紧紧跟在友邻王身后,他们一路朝着外面走。“父……父王!你、你不会真的接受吧?”
友邻王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迅行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焦虑不安。
“为什么我不能接受?”他只说了一句。
“因为……”迅行绞尽脑汁想着,最后总算憋出一句话,“哪……哪里有人会平白无故拥戴你坐上王位,什么道德高尚,都是虚的。他们一……一定是想利用父王你。”
友邻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迅行。行为莽撞头脑简单的迅行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已经很不简单了。
“是啊,”他苦笑着说,“傻瓜才会相信伐楼那的话。他身为最古老的神明,怎可能对我卑躬屈膝?众神都那么高傲,怎么肯对我一个凡人俯首听命?只要我还尚存一丝理智,就知道我将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那你就不要去,”迅行说,“拒绝他们。”
“如果我说不,这国土会在众神手里化为乌有。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友邻王声音苦涩。“伐楼那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我会拒绝……”
他的声音放得轻了些,“更何况,即便是被人利用……”
迅行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友邻王叹了口气,拍了拍迅行的肩膀。“我不能不去。我要把王国留给你了,你要和宰相一起治理它。别让我失望。”
“可我还没有做好接收王国的准备啊……”迅行目瞪口呆。
友邻王看着自己的儿子,带着伤感、爱和温情笑了。他的儿子是个傻瓜,对游猎和女人的兴趣远远大于治国,但他毕竟是自己的骨血。
“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点。”他说。
天神辉煌的仪仗在宫殿前等待着。民众越来越多,有人为自己的国王万分高兴,有人充满了畏惧,但也有人注意到,空气里若隐若现的众神,并不是个个显得开心。他们皱着眉头,就像是鼻子里嗅到了什么肮脏的气味,甚至他们的脚也不肯碰触地面。有人大着胆子为他们奉上鲜花,他们却有的视若无睹,有的避开,更有的怒目以示,用冰冷的语气命令凡人从他们面前立即带着那愚蠢污秽的供奉消失。这未免让人觉得奇怪,他们既然觉得凡间充满污垢,为何还要选择一个人类去统御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再度发出了惊呼。
人们看着自己的国王走出了宫殿的大门。他注视着自己的国民,伸出手来祝福他们;他宣布自己将接受众神的委托,登上天界,把王国留给儿子。伐楼那面带赞许的微笑,对国王微微点头。
隔了数日,在为迅行举行了灌顶礼之后,友邻王在海洋之神的注视下,登上了光辉灿烂的神车。光芒包裹中他看起来已经像一个天神了。人民都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即将远行的父亲扔下的孩子。他朝人们挥着手臂,嘴角露出一个道别的微笑。
但很奇怪的,那微笑里既无感伤,也无不舍。
它真的就只是一个道别的微笑,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