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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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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下雨了。
这不是因陀罗解放宇宙间所有的水时产生的那种暴雨。不是夏日孕育在黑云中的雨。孔雀低声鸣叫,跳上树枝,这雨打湿地面,打湿树叶,打湿石头和泥土,但并不让人觉得肌肤生疼,只是带来丝丝凉意。
这是秋天的雨。
优哩婆湿站在神庙的门口看着这场雨。她跑得不够快,雨还是打湿了她的纱丽和头发,洇开了她细长眼睛周旁的眼影和唇砂。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进她赤裸的脚趾缝里,她涂红的脚掌像在雨水里开出的红莲。
在凡间跳舞远不如在天帝的殿堂里起舞来得舒适。没有乐师为她伴奏,没有香花从天而降,习惯了光华地板的脚底难以忍受粗糙的地面。她从一个村庄流浪到另一个村庄,人们当然喜欢她的舞蹈,可是他们也只是为她鼓掌欢呼,粗糙的手里抛不出宝石和金币,有时她必须跳舞跳上很久才能得到足够多的金钱和馈赠支撑接下来的旅行,有时她必须得要睡在田间地头,有时她甚至会被村庄里的婆罗门驱赶,因为他们觉得她的舞姿太美太妖娆,只会属于道德败坏的女巫。
因为中途下起雨来,原先围着看她跳舞的人群全都一口气散了,她也急着避雨,最后连一分报酬都没拿到。而她现在行囊空空,没有盘缠,也没有食物。她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弯下腰来,想把脚上的足铃解开,但随后又放弃了。舞者的脚铃就是她的武器和铠甲,就算再狼狈,她也不能丢盔弃甲。
天界第一的舞伎抱着肩膀朝神庙里面走去。风吹进来,夹着雨,有点冷。
她情不自禁想起自己拜师时候的情景。她从小就在神庙里长大,师父和一同学习歌舞的天女们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舞伎的教习很苦,苦到凡人都无法想象天界竟会有那般滋味,苦到回想起来嘴巴里便如同塞满沙子。很多人最后都没法坚持下来,但她却成功了。她涂红了脚掌,系上了脚铃,在音乐声里飞旋,然后出师的那天,人们为她举办了婚礼。
对了。
天女是没有婚姻也没有家庭的。她们诞生在乳海之中,因为过于艳光照人,天神们无法决定让她们嫁给谁,最后就让天女成了所有人的妻子。
每一个天女成年时都会结婚,她们嫁给所有的天神。在神庙里举行的婚礼上,人们把她们的衣服和某尊神像的衣带系在一起。这只是个象征,具体是谁并无所谓,只是为了告诉世人从那一天起她们就是神的新娘。她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有的时候,某个闲得实在没事干的天神也会从自己的神像上现身,他们笑声响亮,容貌俊美,会半心半意、嘻嘻哈哈地牵着那个又惊又羞、心跳如鹿的少女围着火堆打转,偶尔还会恶作剧地带走她们一个吻,或是半个耳环。然后他们就从空气里消失了。隔了很久之后,那些当年的新娘运气足够好的话,会在某次宴会上见到婚礼上牵过自己手、令自己心跳如鹿的那个男人,但他多半正在哈哈大笑,膝盖上坐着另外一个半裸的天女。
而优哩婆湿的婚礼是在因陀罗的神庙里举行的。人们把她的衣带和因陀罗的神像系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殿堂里狂风大作,雷光闪烁,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伏倒在地上,而她眼前的已经不是冰冷的神像,而是雷神本人。
天帝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大概想来找点乐子,做回新郎官。他笑着,手扶着王冠,步伐不稳,像头醉象,衣服和首饰从他肩头滑落下来,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青英俊,像座倾倒的玉山,令人心醉的英雄。他牵着优哩婆湿,踉跄地绕着火堆走,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唱歌,还是在胡说八道。然后他转过头,迷离的醉眼看着优哩婆湿。
“抬起头来,”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优哩婆湿抬起了头。因陀罗瞪了她一会。
“你长得不好看。”他最后评价说。优哩婆湿的嘴唇轻轻一动,可是因陀罗随后又笑了起来。“但我希望你舞会跳得很好看。”他补充道,声音竟然显得很严肃,也很温柔。
优哩婆湿再看到他,是在天帝和阿修罗王的和谈宴会上。因陀罗已经忘了她了。他命令人给阿修罗王金袍安排座位,让金袍的幼子钵罗诃罗陀和自己的弟弟毗湿努坐在一起。他大碗斟酒,神光辉煌,仪表威严,笑得阴沉。
优哩婆湿在他面前起舞。那是她头一次在所有天神前起舞。她的每一个舞步都踏入了在场者的心坎,甚至连阿修罗王的视线都离不开她翻飞的衣裙。后来金袍说为何地界没有这样的舞伎,后来金袍就又和天界宣战了。
那时候因陀罗也看得入了迷。可他还是想不起自己曾在舞者的神婚上大笑着签过她手。
再后来,她得宠了。天帝每天都要看她的舞蹈。他赐给她宝石手镯,黄金花蔓,银线纱丽。他为她大笑鼓掌,称赞她是他绝无仅有的宝贝。
但他还是想不起来那场神婚里那个他说长得不好看的年轻女子。
他根本忘得干净。
不过,她也并不为此伤心难过。
她为无数男人起舞,也为无数男人侍寝。她早已经没什么幻想。
就像她嘴角的笑意从不曾散去,也不曾扩大,她在意的事情一直不会忘掉,但并未令她放弃眼前的生活。对她来说,有的事情是她的坚持,如果做不到,她会一直用心试下去,就像水慢慢把石头凿出洞来,但她不会轰轰烈烈,不会大张旗鼓,不会因此泪流满面,不会因此癫狂。
她只是偶尔回忆起自己神婚里那个半醉的雷神,觉得有点幸福。
她只是觉得她应该去找他,如果其他人不去找他的话。
雨还在下,优哩婆湿抬起头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滴。天渐渐黑了,气温变得更低。她心里也还淡淡发着愁。没有火,没有食物,她不知这样夜晚如何打发。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庙门口传来马的声音。马蹄踏在雨里,音节很美妙,但优哩婆湿偷偷躲到了门一边,她只善于舞蹈,虽然有法力,也还是害怕人间的强横和暴力。
冒着雨走进神庙里的是一个汉子,他牵着他的黄马,站在庭院里。雨打湿他的衣裳和红黑胡须,他看起来朴实无华,只是个普通武士。
优哩婆湿走了出来,汉子看着她。有一瞬间隔着雨帘他们都迷惑了,想着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对方。但上一次这一男一女相见时,男人坐在战车上,身着黄金铠甲,头顶打着华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而女人用纱丽裹紧身体,远远眺望,只见了一面就把对方从记忆里剔除了。现在他们还是陌生人。
“你好,美臀女郎!我是旅行者。请问,能让我进去避一下雨吗?”从前的阿修罗王彬彬有礼地问。
优哩婆湿点了点头。“请进吧!我也只是一个路过的避雨者,先生请不要客气吧。”她回答。
伯利把马拴好,走进了庙宇里。他有点惊奇地看着优哩婆湿,看着她因为冷而有点发白的肢体。即便这样,优哩婆湿也还是朝他微笑着,不温不火,甜美可人。
伯利在神庙后找到了湿透的柴火,他拂去上面的水汽,把它带到殿堂里来。
“我会生火,”他招呼优哩婆湿说,“不介意的话,过来暖一暖身子吧。”
优哩婆湿想了想,朝伯利走了过来。伯利听见她足上脚铃细碎地响。火腾起来了。他们坐在火堆两旁。伯利拿出了水果和饼子,并说明这些食物都很洁净。优哩婆湿道了谢,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小姐是舞者么?”伯利最后开口问。“我很少见到有女子单身旅行的。”
“是的,”优哩婆湿说。“我在找人。所以一边跳舞,一边旅行。”
她原本有一套很圆熟的托辞,自己半路和剧班走丢了。暂时找不到人。但是同伴很快就回来,等等。这套说辞通常能打发那些心怀不轨者。但是她看着对方在火光照耀下的脸,他看起来坦诚、疲惫、无欲无求,便奇异地觉得这大概没必要。
“是吗?找人那可很辛苦啊……”伯利说。“你在找什么人?”
优哩婆湿笑了一笑,“和您一样的武士。”她说,“大概是在骑着马四处旅行吧。”
伯利也笑了起来。火光把影子投到他脸上的皱纹里。“那还真巧啊。”他说,“你打听到关于他的下落了吗?”
优哩婆湿摇摇头。“还没有。”她轻声说,“有人说他到世界尽头去了……”
伯利注视着她。“这听起来可并不乐观,那你还要寻找他吗?”
“大概吧,”优哩婆湿回答说,“反正我只要跳舞就能得到旅费和食物。偶尔也会有人好心搭我一程。我想我还会找一段时间吧。”
“嗯……”伯利说着,他摸了摸胡子,凝视着火光出了神。
神庙外,雨还是在不停地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击打石础,声音清越,富含节奏,分外动听。
优哩婆湿想了想。“您想看我跳舞吗?”她说。“算是报答您的晚饭。”
伯利抬起眼来,有点惊奇。他看起来似乎想谢绝,但最后他改变了主意。
“好啊,”他说,“荣幸之至。”
优哩婆湿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装,跺了跺脚。足铃清脆碎响。她踏出一个舞步,然后就随着雨声翩然起舞。
伯利注视着她,眼里盈满惊奇。一曲舞毕,他鼓起掌来,高声喝彩。
“我原本以为……”他笑着说,不知为何,笑声里有点遗憾,有点感伤。“除了天上永寿城的主人,别无他人有福欣赏这样的舞蹈。”
优哩婆湿朝他一笑。“有福的人很多呢。”她轻巧地说。
萨蒂在做梦。
梦里,身如雪山的雄牛驮着她,在金色海洋般的草原上奔驰。天深邃高远,远处山峦起伏,宛若银蛇。隔了一会,她又觉得是湿婆在抱着她行走,长草拂到了她的衣裙,他步伐轻快如风。
当她睁开眼睛时,她知道自己来到了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她躺在草中,孤独安静,云朝着她头顶飘。金色草海里,巨大动物的遗骸宫殿废墟般威严矗立。她站起来,朝四周张望。就在这个时候,悲痛再度涌入她心里,就像是伤口再度流血。她又开始哭泣,泪水带着血般的腥咸滑过脸庞。
这时她看见湿婆朝她走过来。他一会儿是头顶新月的雄牛,一会则还是人的模样。他身形闪烁着。他朝她走近,“不要再哭了。”他说。
她看着他,可是泪水还是不断滚落。哭泣与否并非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事情。
湿婆看着她。
“看,”他突然轻声说。她看见他抬起一只胳膊。从他的皮肤上伸展出一双雪白的翅膀,一只白色的鸟儿从他身上飞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她张大眼睛。从他的指尖开始,他的手、肩膀和身体正像岩石化为流沙那样分离成一群白鸟。在微风中,他的躯体摇曳消散在群鸟的翼翅之中,它们轻盈地扑动翅膀,在那紫蓝天空里飞翔起来,姿态优雅,仿佛以飞行起舞,她吃了一惊,抬头张望鸟群,害怕它们就此飞远不见,但那群白鸟只是空中回旋了一圈,就又落回在她身前,明亮的翼翅划过她的眼前,而她眨了眨眼,湿婆站在她的面前。
“不要哭了。”他依旧这么说。
萨蒂看着他笑了。尽管泪水还是在溢出她的眼眶。
她在雨声中醒了过来。
她的头还很沉重,但是她听着雨声,觉得心里清醒了一些。梦的残影慢慢从她眼皮底下消去了。
她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躺在那座大天神庙里,神像之前,唯一一处还没有坍塌的地方。石头冰凉地咯着她的肌肤。雨水从破损的屋顶上落下来,在石板上聚集成水洼,倒映出灰色的天空。她默然看了一会雨滴,坐了起来。
她朝神庙外走去。雨水打在她的头发和赤裸的手臂上。她看到湿婆站在山崖前,注视着脚下的古老森林在雨水中呼吸。有一瞬间她好像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似乎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说着话,而那个人惊人地像毗湿努。但她一眨眼,湿婆还是独自站在那里,雨水在他黑如鸦翼的头发周围形成一道薄薄的散放着淡蓝色光辉的光晕。
萨蒂走了过去。湿婆回头看她,雨突然转变了下坠的直线,顺着萨蒂的轮廓落向地面,就像是水在游鱼身旁分开。
“你醒了?”他说。
“我睡了多久?”萨蒂问。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难听,像在火上烤焦的布料。
“很久,”湿婆说,“也许三天吧。”
“是吗……”她喃喃低语。
“我很高兴你不再哭了。”湿婆又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哭到死为止。”
“是啊,”萨蒂说,“我也这么以为。”她顿了顿。“不过我不会再哭了。”她轻声说着,抬眼对上了湿婆的视线。
白鸟的翼翅从他们眼中划过。雨水的声音哗哗响着。
“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隔了一会,她轻声问。
“是的。”湿婆说。“当然这里可能并不是那么舒服。但友邻王的宫殿可能很快就不再适合你停留了。”
“……为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说。
最后一滴雨水从萨蒂的眼睫毛上滑落,沿着她的下巴落在她胸口。她微微抽搐了一下。疲劳和悲痛是紧紧盘在她胸口的双头蛇,依旧让她痛苦不堪。湿婆看了她一会,抬起了一只手,指尖从她额头滑过。他的指尖微凉,奇迹般地,她感到一阵清凉,胸口的烦闷消失了一些,像是被他的触碰带走了。
“尽管你可能不需要感谢,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萨蒂垂下了头,轻声说,“为你做的这一切。”
湿婆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萨蒂抬起头,勉强对他露出了微笑。
“其实……我很高兴,”她说。
“为什么?”他问。
看到你恢复了自由,我很高兴。
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很高兴。
“因为我觉得能找到你真是很幸运,”她说,“就好像你一直停留在这附近,不过……这当然不可能了,对吧?我只是运气好……”
“不,我的确一直留在这神庙附近。”湿婆说。
萨蒂张大眼睛。“为什么?”
“我想如果我要是离开,你回来的时候,也许会找不到我。”湿婆说。
萨蒂看着湿婆。
他站在雨中的样子是那么自然,这个世上真是绝无仅有。他看起来和雨、和山崖、和天空、和身后的森林是那么融洽地融为一体。他注视着她,雨水滴落眼前,深色眼瞳黎明天空般不可思议地深和广。
——我在这里等着你。
一直地。
她的指腹在握紧的掌心摩挲着新月形的伤疤。
湿婆沉默了一会。
“雨停之后,”他说,“我就送你回去。”
萨蒂沉默着,握着双拳。
“我会送你回你父亲身边去。”湿婆说。“虽然我想他不太可能感谢我。”
“我不回去。”萨蒂突然说。
湿婆看着她。
萨蒂抬起头来,大张着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
“对不起。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想回去。至少是现在……”她说。“我不想回去。别把我送回去。”
湿婆皱起了眉头,似乎犹豫了霎那。“那你想去哪里?”他问。
萨蒂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雨水又开始在她身上滴落了。
她紧贴着他的肌肤,闭紧了眼睛,感到雨滴滑过眼皮。
“你带我走,”她极轻地说。“什么地方都好。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
湿婆低头看她。有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想笑。
“可你知道我的居所在哪里,萨蒂。”他说,“人烟罕至之地。荒原。野兽出没的山岭。就算我在人间游荡,也只是在废墟、坟场和火葬地徘徊,你真的要跟我去吗?你难道真想看我在死人尸骨上起舞吗?”
她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破涕而笑。
“好啊,”她说,“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