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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中,那一场落英缤纷(二) ...

  •   成亲后三个月,汪朔风重新返回学校继续学业,新婚燕尔当似蜜里调油,这么一分开不但汪朔风千百个不愿意,就是宋桃儿也觉得不能随汪朔风一同前去着实怅然所失,奈何汪家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就是她没有要求,宋桃儿也不忍心放任不理。
      送汪朔风搭车的时候,宋桃儿红着脸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只见汪朔风喜出望外地抱住宋桃儿转了好几个圈。
      “我的桃儿,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会赶在我们的孩儿出生之前毕业回来。”火车的鸣笛声一声紧过一声,汪朔风将宋桃儿拥在怀里久久不愿松手。
      宋桃儿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好。”
      无锡到上海的距离并不遥远,一天之内可以来回。宋桃儿从未想过这一等竟然等了三年,他们的孩儿直到三岁那天才见到他的父亲。
      上海沦陷时,沪江大学被毁,汪朔风在随学校师生撤离的时候因战事胶着被冲散,辗转之间又被沿途日军暴行所激愤,跟随一百多名学生去了东北,矢志抗争到底。而这一去为免家里受牵连,他甚至一个字都不敢往家里寄,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在心里偷偷念着宋桃儿的名字。
      这三年里,他参加过进步学社,积极发表抗日文章,也阴差阳错参与了蓝衣社的锄奸行动……但凡跟抗战有关系他都想着参与其中。直到有一日,在帮助一名受伤的抗战战士撤离的时意外被汉奸发现,万分危急之时,战士将他随身一块布袋交给他,请他转交其父。汪朔风还来不及反对,战士已经冲了出去,为他的离开撕开了一条生路。
      汪朔风眼睁睁地看着战士倒在血泊里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不敢出现,不敢上前,他怀里揣着的布袋重逾千斤,他不能也不可以辜负战士的临终托付。为此他躲在战士掩好的草堆里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所有人离开。
      他怀揣着布袋走了很久,确定没有人追来时,他才拿出布袋,战士这么珍惜,里面一定是他家的住址和平时里积攒的财物。找到了战士的父母他该怎样告诉他们这样一个噩耗?犹豫了半天,这才缓缓打开布袋,布袋不大,却严严实实地塞着一大块布,展开那块布的瞬间,汪朔风猛地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了一会儿嚎啕大哭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住址和财物,这是一块褶皱的白色孝布,写着斗大的报国二字,这,这是一块父亲留给儿子的裹尸布。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愤怒自己的无知,他怎么这么大意?战士分明早就打定主意让他活下去,而这块孝布只不过是一个让他活下去的谎言,为什么他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
      是谎言吗?悲愤交加之下他根本无暇思考,哭得肝肠寸断直至昏死过去。
      醒来之后,万籁俱寂的深山中他万念俱灰,心里眼里只有回家的路。
      回到家时,四月的春光旖旎给了他一种错觉,一种虚假的美好。有那么一刻他忘记了三年中所经历过的惊心动魄,忘记了他怀里的裹尸布,忘记了他与同学许下的誓言。
      远远看见院子里山樱花的姹紫嫣红,不禁心潮澎湃,他记起那天与宋桃儿分别的时候她微笑着送行就是这般颜色,美好,绚烂,带着尘世伸手可及的温暖。汪朔风不禁加快的脚步,还没进院门便听见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奶里奶气地问着什么。
      汪朔风三步并两步跑了进去,山樱花树下,宋桃儿抱着一个小男孩,笑语晏晏,春风一般。
      “桃儿!!”汪朔风大叫了一声,宋桃儿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梦魇阴霾都一扫而光,他明白了一件事,就在这一刻,眼前这个女人让他爱入骨血。
      他的脚步惊起地上的山樱花花瓣,随着他的脚步跃起,一并向宋桃儿跃去。
      宋桃儿有些惊诧,汪朔风回来了,而且如此的蓬头垢面,满身伤痕。她从未想过重逢是如此突然,更没想到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汪朔风揽入怀着紧紧抱着。小男孩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的男人吓坏了,拉住宋桃儿的手放声大哭。
      宋桃儿刚要去宽慰小男孩,却被耳畔的抽泣声猛地击中了,纵使他什么也没说,她却懂了,他不是不说,而是千言万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什么让他如此伤心欲绝?她不知道,只知道此刻这一大一小两个在她跟前哭泣的男人注定这辈子都让她牵肠挂肚。
      或许是他这个父亲出现得太突兀,又或许是他毫无道理的霸占了原本只属于他的母亲,汪解意从始至终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戒备情绪。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到此后几个月都是如此,只要汪朔风出现在他眼前,他总是比平时更黏着宋桃儿,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对此,汪朔风无可奈何,毕竟从他出生起他这个父亲一直缺席,他所知道的父亲不过是一张相片而已,他实在没什么立场责怪汪解意的疏离,除了加倍关爱他无计可施。
      回家之后,他在当地找了份工作,无锡不比上海滩十里洋场,有的是机遇,他现在所求不过是与宋桃儿汪解意一起在这乱世中求一隅安宁度日罢了,至于那些曾经的宏图大志被他深埋在心里不敢轻易触碰,而那块孝布被他供奉在祠堂,每日焚香叩拜从未断绝。那是他的一个禁忌,他不说,谁都没有问。
      时间飞逝,转眼汪解意五岁了,日积月累他对汪朔风多少认同了些,虽然不及与宋桃儿般亲近,却也实打实地认同了他这个爹。这多少让汪朔风宽慰了许多,娇妻爱子是这个世间留给他唯一的安慰。
      原本日子就这么在艰难中平淡的度过了,宋桃儿对于未来并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求一家人平安罢了,外面的种种她无力过问,也无能为力。
      一日,宋桃儿正在书房为汪解意挑选读本,汪朔风忽然闯了进来,一身是血。
      “出了什么事?”宋桃儿大惊之下上前查看注意到汪朔风身上的血并不是他自己,一种莫名的不安强烈的侵袭着她的心,她强压住慌乱的心颤声问。
      汪朔风惊魂未定地看着宋桃儿,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他到现在都不愿意辨认刚才的事是否是真的。
      他的慌乱让宋桃儿意识到此时此刻她不能慌,更不能乱,汪朔风很有可能做了一件会祸及全家的事。她定了定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桃儿的镇定让汪朔风回过神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喘息了一会儿一字一句说:“我杀了陈国忠。”
      宋桃儿一听登时心惊肉跳起来,无锡没人不认识陈国忠,无锡最大的财主陈尽忠的弟弟,这两兄弟与日本人沆瀣一气,陈尽忠欺行霸市几乎垄断了无锡三成以上的商行,陈国忠欺男霸女非但为祸一方还帮着日本人祸害中国人。无锡人人都对这两兄弟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
      汪朔风怎么下的手宋桃儿无从得知,她知道的是陈国忠的死固然大快人心但更大的祸事只怕还在后面,陈尽忠知道他兄弟死了难保不会胡乱咬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遭殃,自己家是小,累及乡邻该如何是好?
      “他们俩兄弟辜负了他们名字!”汪朔风冷静下来神色阴鸷地说道:“只可惜陈尽忠不在,不然我连他一块儿杀了那才叫痛快。”
      他声音不大,却让宋桃儿打了个冷颤,隐约之间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将一块写有报国二字孝布供奉在祠堂,所谓前日因今日果,今时今日他会下手杀陈国忠也是合情合理了。
      她定了定神,伸手拉住汪朔风:“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看到?”
      汪朔风明白她这么问的理由,想了想说:“我从后门回来的,没遇见谁。”
      宋桃儿点点头,伸手去解汪朔风的衬衣扣子:“等会儿你回房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裳,谁问都只说身体不适,回家歇息了。”
      汪朔风握住宋桃儿的手,危急关头更镇定的反而是宋桃儿,他不在的这几年真正当家作主的是宋桃儿,而他只是个事到临头没了主意的男人。
      他换下来的衣服宋桃儿避开所有人拿到厨房去烧了,锅里原本炖着一盅燕窝给老夫人进补的,宋桃儿烧掉汪朔风的衣服后,看了看那盅燕窝不禁眉头一皱,陈国忠这样大奸大恶之人的血即便烧成了灰也带着污秽之气,怎么能让母亲沾染分毫?
      她想了想,拿起抹布端出燕窝刚想倒掉却发觉有人进来了,不用看也知道是来端老夫人燕窝的刘嫂,当下定定神说:“刘嫂,这次的燕窝品相不好,娘吃了怕是无益,这样,等下你去陈家开的药铺再去买些血燕回来再炖一份给娘。”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汤匙边喝边说。
      “陈家?”刘嫂狐疑地看了宋桃儿一眼,今天炖的燕窝明明就还不错,而宋桃儿向来不喜欢陈家的药铺卖的东西又贵品相又不好,怎么今天还特意嘱咐她去陈家买?
      或许是心理作用,宋桃儿才喝了两口燕窝就觉得有些作呕,她放下汤匙看向刘嫂神色有些无奈:“陈家的东西是又贵又不好,但只有血燕还真是一等一的上品,娘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也只有拖一日是一日了。”
      她这么一说刘嫂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的也没错,陈家药铺别的东西不敢说是好东西,唯独这血燕是全无锡独一份的上品,当然,也卖得更贵。
      宋桃儿想了想,从腕子上摘下一个玉镯在手里摩挲了一下递给刘嫂:“你拿去当了吧,除了血燕再到徐家药铺买一支老山参回来吧。”
      刘嫂不禁愣了,这几年汪家还能维系现在的光景靠的不单是乡下那上百亩良田,还有宋桃儿隔三差五的典当嫁妆。当年那十几大箱嫁妆除了字画书籍,能当的都让宋桃儿当得差不多了,而现在她竟然连从小戴到大的玉镯也要当掉。
      刘嫂接过玉镯不禁有些鼻头发酸:“少夫人,这些年难为你了。”
      宋桃儿轻呼了一口气笑说:“再难也得挺过去不是?”
      刘嫂点点头叹了一声:“这都是什么世道啊……”边说边往走去。
      宋桃儿看着刘嫂离去不禁干呕起来,喝了那两口燕窝她只觉得胸口翻江倒海浑身都不自在,趁着四下无人将燕窝全数倒个干净,甚至连炖盅都丢了。只是这喝下去的一时半会儿却吐不出来,反倒有些缓和了今天的慌乱。
      果不其然,晚饭的时候,刘嫂说起在外面听到的传闻,说是陈国忠不知道是被什么义士给杀了,陈尽忠正冒起劲儿来四处找杀人凶手,现在弄得人心惶惶的。
      “听说陈家还给出五根金条的酬劳呢。”刘嫂边为汪解意盛饭边说。
      “五根金条?”刘嫂的男人厨子刘大贵有些惊讶。
      汪朔风听得有些后怕,好在回家后宋桃儿善后了,现在想想倒是逞一时痛快了,事后却着实会连累全家老小。
      宋桃儿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知他是为了何事烦忧,想宽慰几句奈何自己也没了主意,但愿这一切快些过去。
      事与愿违,怕什么就来什么。
      隔日一大早,宋桃儿正在梳头就听得刘嫂慌慌张张地过来敲门:“少爷,少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汪朔风猛地翻身从床上起来,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便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刘嫂头发凌乱,嘴角紫胀泪眼婆娑地看着汪朔风哭道:“我那杀千刀的男人也不知哪儿听了什么风,今天一大早就说要去陈家领赏,我怎么拦都拦不住。”
      汪朔风一听登时脑袋嗡地一下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他现在知道什么叫东窗事发了。
      宋桃儿攥在手里的发钗因紧握深深地扎进掌心,鲜血滴落,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浑身发冷,该来的始终要来。
      刘嫂见他们夫妇的反应当下也明白了几分,刘大贵并不是血口喷人,只不过宋桃儿向来待她很好,这样好的主家大约是再也遇不到了。刘大贵可以忘恩,她不能负义。想到这儿,刘嫂忙进屋摇了摇宋桃儿:“少夫人,事到临头您得拿个主意啊。”
      宋桃儿被她这么一摇回过神来,她放下发钗看向汪朔风,她没有说话,或者说她在等汪朔风说些什么。
      汪朔风回头看向宋桃儿不禁一笑:“是啊,杀人偿命,亘古不变。”
      宋桃儿脸色煞白,她明白汪朔风说这话的意思,陈尽忠是一定要为他兄弟报仇的,而汪朔风不愿意也不能独善其身,只要他一走,这一大家子全都要遭殃。双亲年迈,娇妻稚子无辜,他谁都不能舍弃。
      好一会儿宋桃儿才站了起来,看着汪朔风一脸平和不禁笑了起来,刘嫂有些诧异,她刚想说什么却看见宋桃儿笑着笑着竟哭了起来。
      她的千般不舍万般无奈都糅在这宛若癫狂的哭笑里,汪朔风怎会不知?上前将宋桃儿抱在怀里,她笑他一起笑,她哭他一并哭。
      刘嫂见他们如此心里也明白了,当下抹了把眼泪做饭去了,黄泉路上总不能饿着上路。
      老夫人年事已高,汪朔风并不想因此而有所隐瞒,老父亲不在了,如今他只怕也要离开这个家了,到那时一屋子孤儿寡母……他不敢想,甚至抗拒去想,但他又不得不去想,母亲、妻子、儿子,他终归都辜负了。
      老夫人出乎意料的冷静,她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跪在面前的汪朔风的头:“朔风,你大了。”
      汪朔风知道母亲说这话的意思,自己种的因自己去承受结出的果。他上前抱住老夫人:“是,儿子长大了。”
      刘嫂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谁都没有说话,汪解意一大早就上学去了,少了他汪朔风觉得有些遗憾,这一顿饭不能全家一起吃,大概也没机会一起吃饭了罢?
      世事难料,他们的别离并不如他们设想的那般血腥,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的欢喜,只不过这欢喜是别人的,不是他们的。
      陈家来人了,不是陈尽忠,也不是一群凶神恶煞的打手,而是两个年轻姑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汪朔风有些意外,他不知道陈婉如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这个杀人凶手如何仓惶伏法吗?
      陈婉如留过洋一身西式打扮,她身后的丫鬟穿着唐装却烫着一头卷发,她们像春日的阳光一般照进这个愁云惨雾的院落,似乎还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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