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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巷口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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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内总是交谈声杂乱。
不过,凝神一听,今日却是一反常态,茶馆众人好像都在聊着同样的事情。
寻轻轻拈起壶耳,水滤过白茶新叶流进杯里,溢出恰到好处的淡香。
南亭赌坊被官府查封了。
也是难怪。南亭赌坊势力颇大,连官府都要给三分颜色。如今皇帝对南方施行新政,增派军队,南亭赌坊自然会成为第一批被拔除的刺。
又闲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经不早了。寻一如既往地留下几枚铜板,离开了茶馆。腰间的荷包瘪了,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心中暗暗后悔,怎么没在赌坊翻船之前小小地捞一把。
回到客栈时,正好客人们都下了厅堂来吃晚饭。筠和涟两口子还在庖厨内,一个备食材,一个掌锅铲,忙活得不亦乐乎。柜台上的老板娘朝寻招招手,示意她先吃饭,寻便走去了后堂,独自起了箸子。
今日又是上弦月,回客栈时寻特意瞧了瞧云霞,想着晚时城外又有星辰好看了。
饭不过半时,珠帘被老板娘撩了开来。她探进头来,对寻说道:“刚才新来了几个客人,我这招呼不过来,你带他们去看一下客房,三楼最后三个房间。行罢?”
寻自是不会拒绝的,她当即放下了箸子,朝老板娘走来。老板娘将一串钥匙递进寻的手里,脸上突然出现贼兮兮的笑容,小声地说道:“这些客人各个都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小辰,你懂我意思吧?”
寻看着老板娘的样子,俨然一个活生生的媒婆在眼前,不由得笑了:“原来这才是老板娘请我帮忙的缘故。可如若他们是游历之客,您舍得我嫁去别的地方吗?”
老板娘听言撇撇嘴,用“为何如此不解风情”的语气催促寻:“好了好了,快点去,客人该等得不耐烦了。”
寻颇是无奈。老板娘呀,对她的婚姻大事真真太过上心了,怎地每日都要念叨一句。“行,行,我听你的,大老板。”
于是寻便撩开了珠帘,双眸同时朝厅堂内看去。
可她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凝固住了。
“嗯?你怎么了?”老板娘察觉到寻的不对劲,立马问道。
寻听她这一问,倒是回过神来了,却反而慌张地后退一步,珠帘垂下,左摇右摆地晃动,碰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老板娘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前的人在刹那间变得如同木偶一般,可是,木偶的眼睛里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情愫?是惊讶,是不敢相信,是疑惑,是令人读不懂,读懂后……又如此惹人哀悯的忧伤。
寻的心里早已天翻地覆。方才,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躲,躲开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南亭,这里与京都相隔万水千山,当年她跋山涉水一千里才来到这个偏远之地,本就笃定了要斩断一切,可是,他来了。
他就站在那儿,站在杏林客栈的厅堂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珠帘,偏生,这珠帘根本无法挡住视线。于是,寻往旁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直到视线中只剩下一堵灰色的墙。
寻道:“老板娘,我能不能不去……不,我不能去……”
“……哦,好!好!”老板娘连忙遂了寻的心意,“那你好好留在这,我去招待便是了……”
老板娘走后,寻的身形晃了一晃,突然如被人抽光了力气一样,跌坐下来。
她听到老板娘在外边问:“客人可要吃些什么?我让厨子先烧着。”
“管饱就好,菜清淡些。”
“要酒吗?”
“不必。”
“好的!”老板娘朝庖厨里喊,“小涟,再炒几道小菜!清淡些,忌辛辣!”
筠帮涟应答道:“明白!”
最后,“那……几位贵客随我去看一下客房罢?”
“好。”
帘外几人没说话了,不久后又响起了“噔噔”的爬楼声。
而方才那男子的每一句话仍在寻的脑海里回荡着。这总是淡漠得令人生畏的语气,这惜字如金的习惯,如果不是他,还会是何人。
好久不见了,陛下。
只是,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寻重新坐回饭桌旁,看着满桌美味,却是味同嚼蜡,食不下咽。估摸着封一行人还在收拾行装,寻索性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避免互相撞见。
不久后,响起了扣门声。
“小辰?”是老板娘的声音。
寻起身去开了门。“怎么了?”
“有客人请你写信。”
有客人请她写信?寻的心弦一下子绷紧:“是那个新住下的客人吗?”
“……是。”
“……”寻皱起了眉。封终究是发现了。也是她自己疏漏了,前堂的隔间里还放着她的书信纸笔,封若是看见了,定会认出来那是她的字迹。
“老板娘,你替我向那位客人致个歉罢。你知道的,我晚上不做生意。”
“辰啊,那人可是答应了给十倍的报酬……”
“钱也不能坏了规矩。”
“可是,你今晚不写,明早也是得写的。”
“……”寻道,“那便明早写。”
“……”老板娘见寻的态度这般果决,终是忍不住问道,“小辰,你和那个客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过往?”
寻低头看着地面,没有否认,何况她先前异常的反应早已表明了一切。“是。我就是为了再也不要见到他,才离开迦城来到南亭的。”
“……”这句话,总是出于恨意,总是该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才对,可眼前的人,看起来只有忧伤,语气里只有决绝。老板娘叹了声气,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关上门离开了。
房内的人面对着门站了许久,才转身去收拾包袱。
寻准备去南亭城外。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乱得像一团浆糊,浑浊又黏腻。逃避,竟像成了她的救赎。
寻推开窗户,俯身一看,并不算太高,恰好巷子里无人,她便跳了下去,站稳身子后,又呼哨一声,把自己的马从后院唤了出来。
黑鬃马尥一尥蹶子,似乎也是期待许久,想要在荒野上驰骋一番了。但寻跃上马背,念着还在城内,只是慢慢地骑,马蹄踱步声哒哒,又克制又别扭,在巷子里响得突兀。
寻离大街越来越近,远远地瞧见了一个身影,从始至终地停在巷口处。
街上灯火明亮,小巷里黑暗无光。那人也骑在马上,逆着光,一尊高大的黑影。此情此景,寻好像是从死寂走向光明,从孤独走向怀抱。
寻其实十分想骑马回去,可是不知怎地,她回头去看,身后只是一片黑魆魆,像极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深巷,好像只有往前走,才能远离厄运。
总归,她可以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不是吗?反正封并不知道,她已经记起了往事。
因此,即使到了巷口,寻也未曾瞧封一眼,只是绕过他,径直往街上骑去。而就在此时,封出声了:“辰姑娘。”
他唤的,是寻如今的名字。既然如此,寻可不能听若惘闻了。
于是,寻轻轻拉住了缰绳,黑鬃马停下时,正好与封的那匹枣红色骏马并列在巷口,不过是头尾相反。一黑一红,两相望着,鼻子发出“哼哧”声,似乎欲比试一场。
寻回眸看向封。当这一瞬间,恰好一阵风从巷子深处吹来。一时之间,长发飞扬,隐隐绰绰地遮住彼此的容颜。
巷口一面明,一面暗,封的衣裳泛着莹润又妖异的光晕。他定定地看着寻,目光比巷子还深邃悠长。
寻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公子在叫我?”
“是。”
寻又问:“何事?”
“不知姑娘现在要去何处。”
“与你何干?”
封反问:“先前姑娘拒绝了在下的请求,姑娘觉得与在下有何干?”
“公子是请我写信那人?”
“是。”
“那又如何?”
“在下十分想知道,究竟是何事,让姑娘宁愿拒绝十倍的报酬,也要在晚上离开客栈。”
“规矩而已。”
“规矩是姑娘定的,遵守与不遵守,也只由你决定罢了。”
“公子未免管得太宽。”
“倘若姑娘当真不愿回答,在下无法,只能跟着姑娘,一看究竟了。”
“……”封这话说得正人君子,怎地仔细一想,却像是市井痞流说的话?
寻无言以对,同时却也有些恍惚了。他们初见之时,封就是个比鬼更冷漠无情之人,即使后来两人相知相爱,封也是难得主动的一方。而如今,一切都好像反过来了。
“现在的纨绔子弟都是这般道貌岸然的人么?”寻将封看作素不相识的人,语气里尽是嗤之以鼻的意味,“怪癖——尾随女子?胡搅蛮缠?”
寻过去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以这种语气对封说话?如此情状,实在是诡异得很。
然而这终究不是最出人意料的。封听过寻的嘲讽,嘴角反而溢出了笑意。他调转了马头,枣红色的马挑衅似的抬高了项颈,黑鬃马似乎被它趾高气扬的神态所激到,一下子拔腿冲上前去。封眼疾手快,一拉缰绳,就让黑鬃马扑了个空。黑鬃马却觉得背上一轻,待它反应过来时,它的主人已经被那个陌生男子捞到了怀中。
黑鬃马看见,那陌生男子凝望着它的主人,一双眼眸里满载着方才没有的温柔,他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语气里也出现了方才没有的认真:“是的,我只对你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