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星辰》山岚风

22、清茶

　　一对素手，点起一缕檀香。一双玉臂，端起一盏清茶。

　　皇帝的桌前多了一位身着青衣的宫娥，那宫娥将茶轻轻放在案上，然后温声道:“陛下，请用茶。”

　　封闻声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眼白瓷茶盏，随后目光上移，在宫娥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低下头去，在面前的奏折上批注了几字。“嗯。放着就好。”

　　宫娥听言却没有离开，而是轻声道:“陛下处理政务可要注意休息，这茶是秋露所沏，又添了枸杞青橘，有祛除疲乏之效，温热时饮了最好。”

　　封听罢，道:“朕明白了。”

　　言下之意，你可以退下了。但那宫娥却依然杵在原地，还不善罢甘休，柔柔地唤了声:“陛下……”似乎希图封再瞧她一眼，瞧一眼她娇羞可怜的面容。但封连头也未抬起半分，只是平平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崇文殿的宫女，名唤莺？”

　　那宫娥眼前一亮，立刻应道:“是。”脸颊都泛起了绯红之色。

　　封终于抬头朝她一笑，道:“你可以回去复命了，朕记住你了。”

　　宫娥脸上扬起了喜出望外的笑容，欣喜之余，还不忘福身谢礼：“奴婢告退。”可待她快要走出内殿隔门时，才突然发觉到不对劲，顿时寒毛直立，整个人如冻住了一般。

　　为什么，皇帝要说“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呢？难道皇帝知道是有人指使她来的吗！

　　宫娥抖抖索索地转过头去，想偷瞧一眼皇帝的神色，没想到正巧撞上封平静得瘆人的目光，一下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封看着宫娥满脸写着“遭殃”二字的模样，说道:“献宫女取悦皇帝这种伎俩，或许用在延靖帝身上会屡试不爽，但是，朕可是延靖帝否？崇文殿那位只知道依葫芦画瓢，未免差强人意，这点计谋，怕是连笙妃都斗不过。”

　　宫娥已经面无血色，六神无主。看她的年纪应是入宫不久，不谙后宫之事，又是心性不定之人，所以轻易就被主子教唆利用了。

　　这时，江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看到殿内的情形，很快就明白过来是何状况，于是对那名宫娥说道:“回去只管说皇上始终不曾理会你就好。如此做法，顶多让主子认为你无用。今后最好安分些，少承下这类差事。你可以退下了。”

　　宫娥听此一番话，当真如遇了救命星一般，连连应是，然后逃也似的狼狈地离开了乾泰殿。

　　江看着宫娥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才走到封面前，略一施礼，然后递给他一卷牛皮簿子。封解开筋绳，将簿子摊开，原来簿子内层缝着一张地图，看起来十分简明扼要。

　　江说道:“这些都是要拔除的江湖门派的据点，还有一些官府忌惮的营生。”

　　“嗯，”封仔细地看过地图，点点头，道，“南方最近总是蠢蠢欲动，最好尽早根除了隐患。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政务或许会异常繁重，提醒亲卫做好准备。”

　　“是。”

　　封又推出了案前的白瓷盏，对江说道:“这是方才那宫娥端来的茶，枸杞青橘，有缓解疲劳之效，你去调查一下，是谁人所沏。”

　　“是。”江揭开杯盖，顿时有一股清香溢出，确实是好茶。他思量一番，又问道：“皇上，恕臣冒昧问一句，你是否……对这些后宫琐事过于上心了。”

　　封摄好方才批阅过的奏折，听罢笑了一笑，回道:“难道你不觉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很是有趣吗。”

　　“……”封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江却从中咀嚼出一点意兴盎然的味道。这位长寻国的皇帝，似乎是把后宫之争看作一场游戏了。江应道:“自古以来，前朝不争，帝王不得安稳。后宫……当如是。”

　　封听言笑了一笑，道:“或许。”

　　江告退后，封将簿子收进了袖筒，摆驾藏书阁。

　　福子如今在藏书阁里当差，听见宫人唱喏皇帝圣临，忙不迭地出来迎接。“皇上吉祥。”

　　“平身。”封走进阁内，边问道，“《南朝外史》可在？”

　　“在！”福子应了声，然后立马照着索引去找书。封环视一圈书阁，发现陈设摆置很是合理有序，这个福子任了新掌阁，倒是比原先那位更尽职尽责。

　　《南朝外史》，是一本有些古旧的黄皮籍子，记录了中原分裂之时南方的许多变迁事故。福子奉上书后，屏退了书阁众人，与封的近侍一齐守在隔间帘外。

　　动荡的岁月里总有不朽的故事。《南朝外史》里所记载的事迹，就总是令人唏嘘而不能自已。

　　封初始没有细读，只是快速地翻阅着，旨在挖掘一些有用的资料，或许能对新政有所启迪。但是，他的目光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这一页的页眉写着几行小字，似乎是谁的批注。

　　“纵横棋局，捭阖骨扇。四四方方宝殿，方方正正书笺，正正堂堂心念。”

　　封翻至前面，原来是梁国忠耿之士遭佞臣戕害而死的故事，读来令人心生悲壮。可是，这个字形——扁而圆润，有隶书的结构，一笔一划却又清新俊逸，带一点行书的风采——怎地如此熟悉。

　　再翻至后面几页，果然也有同样的字迹。

　　“恩既忘，怨终结，是非，非是，不闻不见不言语，无羡无妒无喜悲。”

　　不闻不见不言语，无恨无妒无喜悲……这究竟是对书中人的描绘，还是批注之人对自己心境的写照？封不经意地摩挲着这页泛黄的纸，摩挲着那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字，长久地沉默下来。

　　她离开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在这里留下了痕迹。不论是初春的迎春花，夏初的桂花雨，还是浸了枸杞青橘的温茶，和她写下的，一直静卧在沾染了尘埃的书籍里的批注。

　　后宫之争，险象环生，只不过因着他是帝王，所以胜者永远是他。可若是她也身在其中，他只会投鼠忌器，步步惊心。如今她离开了，他竟把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当作一场游戏，就如同当年她领着他去勾栏里跟别人斗蟋蟀一样，用自己的筹码，赢得盆满钵满。

　　封将福子叫进隔间内，吩咐了几句话，福子脸上现出了半晌都没有消去的惊讶。他极想问皇帝这是为何，却还是忍住了心中的疑惑，投身书海中找起书来。

　　那天，封在藏书阁里从秋日杲杲坐到烛火幽明，竟是一字不发。他的蒲团边叠起了厚厚的一沓书，每一本都是那个人曾经看过的，留下了批注的。似乎透过那些工整又清丽的小字，能够感受到它的主人曾经的一呼一吸，甚至是一次蹙眉，一个浅笑。

　　福子也守在隔间外，看着从阁楼窗外洒进来的，由灿烂的阳光变为昏暝的月光，心中暗暗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