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翔》翔野遥

4、夜华(上)

　　1
　　郜城外的杨军一直按兵不动，既没有攻城的迹象，也没有撤兵的样子。围城已经一个月，就在郜城快弹尽粮绝之际，韩城援军到来。杨军像是早获消息，在援军到前一天便悄然撤军，与韩的军队没有任何接触。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郜城，城中百姓渐安。

　　进入了寒冬，郜城的天气越加严寒，堆积在天边的灰溟一直不肯离去，直到今天才难得看到冬日的阳光和青空。魏翔在树荫下翻了个身，继续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经过十几天的休养，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刘澈总是以此为由阻止一切他认为对休养有不好作用的行为，再加上翠儿尽心尽力地贯彻命令，魏翔几乎是吃完就睡睡醒又吃，偌大的官邸没有走过多少个地方，活动范围仅仅在房间和庭院。在空闲的时候，“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翠儿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许多东西，大到苏国的王，小到厨房的赵妈……魏翔也不会觉得无聊，只是不得不惊叹女人是天生收集情报的高手。刘澜也经常来找他说说笑笑的，可是每次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刘澈半拖半拉地赶走。
　　今天难得清静，韩城援军进城，他们都忙得天昏地暗了吧……
　　这段时间，魏翔再也没有见过天扬和玄见，但从翠儿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东西：玄见虽然住在府上，但不喜欢露脸，有许多人甚至没有几乎见到他的影子；天扬与方文方武两兄弟一起率先揭竿，是起义军中不可多得一个人才，跟随者数以千计，其中倒是不乏女性。
　　那个到处留情的人……魏翔稍稍睁开眼睛，随后又缓缓闭上。
　　天扬……吗？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突然扰乱了他的生命……
　　那天夜里，魏翔泪流满脸，怎么也停不下来，心好像被敲碎了一般，脑中混乱无比，以后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第二天醒过来才发觉被送回了房中。
　　“……那将是……你为之付出生命的……未来是……”玄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回响，仿佛从地狱传来的歌声，这是唯一留在他脑海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为之付出生命……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内心深处不断回响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即将睡着之际，敏感地感到光线的变化，魏翔懒懒地睁开眼睛，却对上了刘澈温柔的双瞳。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魏翔有些惊讶，今天韩军进城，作为方武的左右手，最忙的不应该是他吗？
　　“没有，有些事找你而已。”云淡风清，刘澈躺在魏翔的身边，望着湛蓝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了么？
　　魏翔坐起身来，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说。
　　“你有没有要守护的东西，即使牺牲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良久，刘澈突然问道，声音有些缥缈。
　　“……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是我有些无聊了……”刘澈苦笑着，也坐起身来。柔风吹过，长长的墨绿刘海在阳光下蕴含着无尽迷茫，他不自觉地将右脸紧紧掩住。
　　“澈，你的刘海……”魏翔一直在意着那将右脸遮蔽的刘海，总觉得这和刘澈眼中的某些东西有着紧密的关系。
　　刘澈有些惊震，整个身子顿时僵直起来。
　　“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和你一样，留着长长的刘海，快将脸都遮住了。”魏翔重新躺在草地上，凝视着空阔的天空。
　　“他是你的……好朋友？”刘澈有些怅惘。
　　“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魏翔突然坐起身来，“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知道他故意转移话题，刘澈没有多问。“大家正在宝灵阁商讨以后对付杨军的对策……玄间大人亲口指定，你必须在场。”慢慢站起身，刘澈拉起魏翔往庭园的反方向走去。
　　魏翔这次没有再挣开刘澈的手。如果没有他，这个灵魂可能早已消散，而且……柔顺地让刘澈拉着自己的手，魏翔心中再次翻起无声的波澜。

　　2
　　比起清明堂的朴素，宝灵阁才应该是贵族们住的地方——仅仅是用来观赏的东西就数不清楚：瓷器、漆器、金樽、玉琉……连屏风和桌椅都是上品，和其它房间里的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非常刺眼。
　　魏翔挑眉。曾经听翠儿说过，这官邸里可以还之于民的东西都已经变卖成粮米分给难民了。为什么这里的摆设却那么地奢侈？
　　刘澈感到了身旁人的不悦，俯身悄悄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阁中正堂坐着个气拔张弩的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大把的胡须张扬地挂在脸上，就像张飞在世。分开两侧的客座上，方武在左边第一位上坐着，刘澜和刘空站在旁侧；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人，板着脸正经地坐在右侧的第二第三个位子上。
　　刘澜一见两人进来，就不断地打眼色，好像想说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但魏翔看不懂，也没有多想。
　　“我以为玄见大人特别叮嘱的人会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原来不过是个长得挺不错的倌儿。”左边第二位上三十多岁男人一脸轻蔑地哼笑着，身旁的长须男子也有调笑之色。
　　魏翔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挑衅不外乎两种心理——弱对强或是强对弱。从那两人的眼色中，他看到了“嫉妒”的神色。跟着刘澈坐到方武旁边的两个位子上，魏翔准备冷眼旁观。
　　“张飞”打量了许久，眼光放肆地在魏翔的身上游动，突然哈哈大笑，声如洪钟。
　　“乾、坤，不要太小看人了，人家有的本事是你们连一个指头也比不上的。”特意将“有的本事”拖长，话语中别有所指，魏翔可是听清楚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觉对此人印象大减。
　　乾、坤两人大笑起来。刘澈脸上顿时如披冰霜，愤怒之色尽现，身后的刘澜和刘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室内瞬间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魏翔公子既是玄见大人信任的人，我们也应该相信玄见大人才是。”方武平静地说道，适时打破了僵化的内部危机。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魏翔站起身来，不温不热地说道：“我是魏翔，可以请教一下三位的名字吗？”
　　一时间三人愣在那里。他们断没想到这黄毛小子会在此时说这样的话。倏的，长须男“嚯”地站起身来，方想破口大骂，被“张飞”挥手阻止了，只得咬牙切齿地坐下，还不忘重重地往旁桌上一拳，顿时发出响亮的声音。
　　“看我的记性，竟忘了魏公子是失忆了，”“张飞”一阵冷笑，继续道，“我叫韩魆，乃韩冽将军手下第一武将；他们是韩乾韩坤，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也是这次来救助你们的总兵。”
　　“哼！”站在后面的刘空终于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正要发作，却被方武一手挡住，阻止了接下来的行动。
　　原来是韩冽手下第一武将，难怪如此嚣张……魏翔想起刘澈刚才跟他说过的东西，心中有些不悦。
　　韩氏是前苏王的外戚兼心腹亲信，手握重兵。现苏王苏哲篡位，暗中刺杀韩氏中心人物十余人，整个集团顿时崩溃，群龙无首，只得乖乖地让苏哲收回兵权。韩冽韩磊两兄弟并非嫡娣，当时也不在韩都，因此逃过一劫。
　　早传两人有叛变之心，籍这次的事，他们更是顺理成章地揭竿而起，打着正义的旗号拥兵自立，不仅自己造反，还煽动人民抗争，表面上是助民，但实际上却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军阀混战最终受害的只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人不是还没到齐吗，怎么那么快就开始了？”门忽然推开来，打断了魏翔的思绪。
　　天扬？！
　　天扬一身黑衣笑着走进屋来，投给魏翔一个颇有深意的目光，直接走到右边第一个位子坐下来。
　　“哈哈，刚才是闲聊罢了。”韩魆大笑，“倒是天扬大人到了这里以后习不习惯？对一盘散沙般的义军有何感想？”
　　“没什么，我过的好着呢，而且遇到了好玩的事；至于你口中的一盘散沙，我倒觉得郜城的义军非常得不错，他们原来都是百姓，如何能和韩将军的千日训练的精兵比较？”天扬漫不经心地答着，眼光一直放在魏翔的身上，笑意逐渐加深。
　　魏翔有意无意地避开天扬的视线，不觉想起那夜的事，心中那股疑虑再次升起。
　　“……翔，你觉得怎样？”
　　突然被点到名字，魏翔惊了一下。
　　“什么？”
　　韩魆一阵冷笑。“魏公子刚才是走神了吗？那么重要的事情都可以忽略，玄见大人的目光可真是独到呵……”韩乾韩坤两人也跟着哂笑起来。
　　天扬倒不以为然，继续刚才的问题道：“韩魆将军希望能由他负责义军的训练，我们想听听翔的意见？”天扬毫无顾忌的叫着魏翔的名字，深不可测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不仅是天扬，屋内的人都将视线紧紧地锁在魏翔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觉得刚才的提议搁下来比较好，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个。”魏翔说出自己的想法。
　　韩氏三人互望了一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本想着玄见大人推荐的人一定不会是普通的庸才，没想到这小子竟是什么都不懂的呆子。好不容易停止了笑声，韩乾轻佻地说道：“魏公子，不是我自命不凡，军队的训练是必需的，不将军务放在首位的人，根本不配当一名兵家。郜城之围虽解，但难保杨军不会回头突袭，若不好好训练你们这些散沙般的义军，郜城迟早会陷落的。”
　　韩乾态度嚣张，话中带讽，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韩坤在旁大笑，丢给魏翔一个胜利兼鄙视的眼光。虽然如此，方武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坚持是正确的，这的确是郜城目前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天扬静待在旁，目光中掠过一丝笑意。
　　魏翔将众人的目光看在眼里，轻蔑的、漠视的、失望的、疑惑的、担心的、还有……接触到天扬的目光时，他的心猛然一抽，连忙移开视线。
　　“我不是一个兵家，也不懂你们的原则，但我还是知道什么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韩乾将军刚才也说了，难保杨军不会突袭，训练义军不是一天一夜的事，再之杨军的行动难以捉摸，浪费时间去训练毫无作战经验，仅仅是因为反抗而走到一起的人们，倒不如让他们回去干他们要干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整和恢复的工作；郜城被杨军围困近一个月了，托韩军的福，困是解了，但城内的粮食、城墙的修补、人们的安顿等等，不先搞好这些基础建筑，纵然军务强大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吧。”魏翔说出考虑已久的想法。
　　魏翔一席话，顿时让室内的气氛沉寂下来，每个人都在思考着他的话，最后倒是天扬首先打破了这份沉默：“我非常赞同翔的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得太好了。” 天扬轻笑，显得格外英气，眼光毫不收敛地望着魏翔，“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重建恢复的工作还是应该放在首位。”
　　天扬这一举动让众人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兵家，再加上他的性格和能力，竟然会改变之前极力推崇的提议而赞同魏翔的话，这实在匪夷所思。
　　“那方武大人的意思是……”天扬将目光转到方武处，那个始终一脸严肃冷眼旁观的义军首领，他的最终决定才是最后的决定。
　　沉吟半响，方武缓缓道：“我决定……”

　　一个早上过去，好不容易等到会结束，韩氏三人走后，魏翔早已累得腰酸背痛，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我们去吃午饭吧。”刘澈见他累了，体贴地说道。
　　“好啊！我还没和翔一起吃过饭呢！”刘澜也很不耐烦，憋了整个上午的怒气无处发泄，一听到哥的话，顿时开心地拉起魏翔就往外跑，完全忽略极度不爽的刘空和有些怒意的方武。刘空哼了一声，盯了魏翔一眼，和面无表情的方武一起离开了。
　　“澜，你又和武吵架了？这次连空也对上了？”刘澈有些头痛，没好气地说道。
　　“哼！又不是我的错，是武的错啊！”刘澜翘嘴撒娇道，继续拉着魏翔不放手。魏翔被曳得辛苦，只得苦笑。
　　“等等——”这时，一直坐在位子上的天扬突然站起身，一把将魏翔拉到他身边。
　　“如果要知道你想知道的事，今晚正夜在别院等。”天扬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觉蒙上一层暧昧。
　　魏翔还没反应过来，天扬便放开他，颇有深意地望了刘澈一眼，转身离开阁楼。
　　“什么嘛，自以为是的家伙！”刘澜最讨厌天扬这样轻浮的人，重新拉过魏翔，跟着走出了宝灵阁。
　　刘澈原对天扬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只是那眼神——挑衅；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刚才就看到天扬一直将目光锁在魏翔的身上，适才又不知和他说了什么，心中突然对天扬产生强烈的敌意。刘澈担心地望向魏翔，魏翔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现在全都放在了天扬的那句话上了。
　　想知道的事……吗？我想知道的事太多，天扬，你可以告诉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