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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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被他的话击懵了，过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要伸手将那张纸接过来。我抬起手，胳膊到指尖都在打哆嗦，那张纸轻飘飘的，托在我掌心，像有千斤重。
“财产赠与意向：赠与人傅铎明，今将“江城盛荣艺术“投资有限公司及全部子产业赠予受赠人傅清荣，另有完善正式协议，自双方签字起协议生效。
另：长子清荣自幼长于温室之中，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是我最最疼爱之人。二十年来，清荣从未忤逆于我，唯有一事使我父子数年隔阂。当年忧心清荣年纪尚轻，所遇不淑，加之与人素有仇怨，一时气盛，与清荣断绝关系。
数年过去，悔之晚矣。清荣离家之后我便追悔莫及，碍于可笑颜面，时至今日我仍与清荣形同陌路，甚至仇家。曾于友人宴上偶然得见清荣，激动不已，旁人提起时却说了背心话。清荣应当听到，吾儿向来心软良善，不知是否为此伤心，为父每每思及此事，后悔莫及。
今日写下此书，不知何时得以送达清荣案上。我思子心切，私下筹建盛荣画廊，悉心经营，期望能将此作为礼物送予清荣，望他予我原谅。曾试图购买清荣画作未果，只寻来零散十数张习作，均悉心收藏。愿清荣平安顺遂，安康幸福，与爱人白头偕老。
父：傅铎明。某年某月某日，于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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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泣不成声，几乎嚎啕不能自已。胸腔里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狠狠揪住，搅拧得又酸又疼，难受得让我觉得几乎要死去了。我捧着这张父亲的手迹，将它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再度感受到父亲掌心的温度。
江城刚刚入秋，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晴初慌忙拿纸巾给我擦着眼下，魏律师这时将几张文件和一支笔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我发着抖想去签字，泪水砸在纸上，晕开一朵朵水痕。
晴初不断抚着我的背为我顺气，魏律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刻我能感到他在我面前不再是不近人情的律师，而是一个威严的长辈。他语气放缓了些许：“你要坚强一些，还有你弟弟的……”
“我明白，”我哽咽着回道，“您继续吧。”
清茂的遗嘱宣读完毕，屋中人一片哗然。
我也在状况外。
清茂的遗嘱是年初更新的，他将自己的所有资产干脆利落地一分两半，给了我和晴初。若非情况特殊，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是事情就麻烦在按照父亲的遗嘱，父亲的产业七成给了他，他又被判定死于父亲之后，所以他平分的遗产实则加上了父亲的七成产业。
我与晴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我不同意，”那位叔父第一个闹起来：“你们一个不管事的，一个女孩子，这样怎么行？”
魏律师不卑不亢地说：“这都是合法程序规定的。”
杜女士握着傅良趣的手，也说反对：“毕竟老傅不可能预料到这种情况，均分给你们两个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太不合理，我和良趣孤儿寡母，良趣需要东西傍身。”
我碰了碰晴初的胳膊，示意她起身随我走：“我和晴初有些事情要商量一下，两位稍安勿躁。”
“哥!”晴初把卧室的门关上，又拧了好几遭：“你什么打算？”
“这些东西的确不该我拿，”我摇头，“我会全部转给你，除了画廊。”
晴初一愣：“大哥……”
我在唇前竖起一指：“嘘…你听我说完。我画画就可以养活自己，拿这些东西没有用处，但是你不一样。我把这些东西全都给你，但是晴初，你要帮我一个忙。”
晴初眼里蓄起了水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对我说：“哥，你尽管说就是。”
我们回去书房的时候看到两位律师都等在门外，推门而入，正好看见叔父坐到了杜女士身侧，正在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见我们进来，杜女士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不少，叔父则讪讪起身，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我只当没有看见，只是更加担心晴初之后的处境。
晴初冷笑一声，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冷淡地宣布了我们最后商议的分配结果。我将与公司有关的全部财产都转赠给晴初，她则从中拿出部分转赠予傅良趣，不过要等他二十四岁之后才能自由支配。
杜女士还有不满，但她也明白相比之下晴初在公司中立足更稳，她再反对也是以卵击石，只好认下；那位叔父却一下子爆发了，猛地站起身来凶恶地吼叫：“侄子侄女，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伸出胳膊护在晴初身前，晴初却丝毫不惧：“我敬您是长辈，所以不把话挑到明面上来说，但是这些年您都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应该清楚。父亲和清茂都顾忌血脉情感，我却什么都不怕的，如果您再闹，那现在父亲给您的这些东西也别想要。”
我心里咯噔一声，瞬间担心起来。
刚刚我分明再三叮嘱她一定不要太过强硬，她在公司也并非立于不败之地，左右虎视眈眈者甚众，如果这种关头家里人倒打一耙，那她即便手握股权也有元气大伤的可能。
叔父被气得脸色发白，用手指着她“你，你”地点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我们离开书房之后晴初马上反握住我的手，然后两臂环住我的脖子，与我亲昵地抱在一起。
“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她说，“退让只会让他们觉得我软弱好欺，强硬才能让我站稳脚跟。哥你别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你的。”
我的眼眶一热，又流下泪来。
赵峻没有主动联系我，我也没带这边房子的钥匙，晴初力邀我住到她家里去，我考虑之后拒绝了她，决定暂住老宅。
杜女士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先一步带着我那弟弟回了母家，于是偌大的房子几乎遣散所有佣人之后便寂静得像个坟墓，哪怕白天我也要开着灯才安心。我并非惧怕父亲和清茂回家来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我的卧室已经八年没有住过人，但是里面的陈设、甚至桌上的摆件都和我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床单洁白簇新，床头柜上有一本倒扣的小说，一切都像是这间卧室的主人从来不曾离开，他只不过是出去陪妹妹逛街，或者和朋友一起享受一顿下午茶，虽然房间里寂静，但他马上就会回来这里。
老保姆对我说，这里几乎都是父亲亲自在打扫。我心中酸涩更甚，在房中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了书桌前。
我以前常在花瓶中放一束新鲜的白色月季，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今天那只花瓶中果然也有这样一束白花，只是放得太久，花瓣干皱发黄，已经失水了。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花枝，就有一片发黄的花瓣背抖落下来，飘飘悠悠，落在了倒扣的相框上。
我伸出手来，将相框翻回正面。
相框金色的木制边框一侧有一道纵贯的裂痕，玻璃碎成了几块，又被粘合在一起。
这个相框是母亲给我的礼物，其中原本放着我与赵峻大学时的一张合照，如今，却被换成了一张同等大小的全家福。
我心口一阵一阵揪痛，想将照片取出来，于是拆开了相框的后盖，却发现全家福的背后还藏着另一张相片。
它身上真是伤痕累累，曾经被撕碎了，揉皱了，却又被人小心地一片片拼起，展平，粘贴成一张。
是原本那张我与赵峻的合照。
一瞬间我浑身脱力，瘫坐在椅子上。
我能想象出那幅画面，父亲在门边如何犹豫，最终下定决心推开门迈入我的房间中。他打开灯，一边拧着眉头粗声喘息一边来回踱步，过了许久，坐在了我现在正坐着的这把椅子上。
他也许像我一样，先看到了一束干枯的白色月季，紧接着注意到了这只相框。他也许正在思念我，也许想起我就觉得无比失望，总之这时候他看到了我和赵峻并肩而立、笑得甜蜜的画面，他突然就暴怒了。
他拿起相框狠狠摔在地上，漆金的木制边框应声裂开，玻璃碎溅一地。他犹不解气，于是又抽出那张相片用力揉成一团，再撕成碎片。
父亲看着这一片闹剧似的狼藉，突然泄气了，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呼吸慢慢平复下来。他那时候在想着恨我吗？
他在思念我，他在想着几年不见的、曾经最疼爱的长子如今是否过得幸福，是否还对他有怨气，是否正与他抬头望着同一片月亮。
就像回想起当年将我逐出家门时的场景一样，他看着地上破碎的相框，他后悔了。
他找来胶水，小心地把玻璃一片片复原。
父亲其实有些近视，但是他不喜欢戴眼镜，平时看文件都要凑得很近。做这种精细的手工活他更是看不清楚，可能要到卧室和书房翻箱倒柜找上半天才能找出落灰的眼镜。也许他还是被划伤了手指，我看到有块玻璃的边缘还残留着一小片褐色的痕迹。
他又从相册里翻出来一张大小合适的全家福，正要把那堆碎片替换下来，可是——可是他又想起万一我哪天回家了，发现合照不翼而飞会觉得生气，只好悻悻又将合照也一点点复原黏合，然后塞在了全家福后面，勉强合了我们父子两人的意。
我想起他那封手书最后写下的“平安喜乐”和“白头偕老”。
父亲是否再之后的某个夜晚再度坐在这里，指腹摸索着怎么也无法修复如初的相框，两张照片摆在面前，他一个人沉默地思念我，一个人缓缓吐息，一个人突然眼眶酸胀湿润，呢喃说不怪我，他如今只想要我活得幸福，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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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宅暂住的每一晚，我都将那个相框抱在怀中入睡。临行前我把相框和全家福塞进了行李箱里，那张与赵峻的合照则被我抽出来，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下定决心离开，只不过以前是决定离开赵峻精心构画的温柔乡的骗局，而如今不管是江城还是滨市，都让我觉得无处容身。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