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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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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在宫门外的眠轿,足足得用三十二人来抬。轿夫们穿着一色的灰布长摆,靴底踩在地上,无声无息。长长的队伍游走在官道上,犹如清晨潜归的猫。
那一路上扶轿杠的仆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十七八岁少年。他时不时转过头来望我两眼。我口里冒着白腾腾的哈气,将两只手揣在袖筒里,不住地弓背勾身向人家点头示好。
随在轿尾,一溜小跑到了顾府外,发现顾淳郁的眠轿虽大,但进的门却不甚大,像是西府的偏门,台阶不过五、七个,檐下的灯笼只孤零零地悬着两盏。
几日来没有安心睡过囫囵觉的我,腿脚早已显得不怎么利索。眼看着二十几步开外的那队人滑进院子,两扇木门轻轻阖住,我急得挠心一般,却又不敢放肆地叫住他们。
无奈地爬上台阶,抽出手,犹豫了好一刻,拍也拍不下去。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只得呆子一般等在原地。抬头望望,太白星东浮,知道天快要亮了,可偏偏日出之前这段光景最是寒冷。我跺着发麻的双脚,顺着墙根朝一个方向走去。
以前拖尸的时候,我也算是在衙门口混过,知晓这大户官家的偏门,一般不在特殊时候是不开的。与其傻等在这里,还不如到正门去。希望顾大人吃了热茶喝了暖粥后,能忽然想起还有个叫作于旻远的救命恩人。
这顾府不愧是京师豪宅,我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阔匾高台的正门。
只可惜直到天色渐明,也没人搭理,市面上却活络起来。有挑着担子的乡下百姓,来城里互换钱粮;有背着书搭的仕子,十年寒窗进京只为谋取一官半职;还有手持香烛的妇人,不知是求神拜佛还是在坟头刚祭奠了先人……
一架晃晃悠悠的暖轿在人群里不急不徐,左弯右绕也来到了顾府正门前,轿帘“啪哒”掀开,木帘轴斜搭在飞檐上。
探身而出的人不到三十岁年纪,穿着一件半新的湖绉斜襟蓝色长袍,系一方玄色纱巾,款步举足踏上台阶。他虽然没有穿朝服,但一瞧便知也是官家出身。
府役们见了他,不但不拦,反而畏缩起来,直往后退,仿若见了蛇蝎般避之不及。
他也不计较,悠然举起左手,执着支墨竹烟枪,用白玉烟嘴在顾府朱色大门的咬环椒图脑袋上,一阵好敲。
大门裂开道缝,滚出一人来。
说是“滚”,因为那人个子着实矮小,还挺着仿若怀胎十月的圆肚子。由于胖,又惯于哈着腰,直裰的前襟便搭在地上,把那双嵌口布靴遮得只漏出个白靴尖。
胖子谄着老脸诺诺开口:“左公子前来,何须叫门这么见外,直接入府便是。”
蓝衣人薄薄的嘴皮一绷一挑,算是在笑,眉目顺下,躬身推了个平揖:“适闻顾大人得胜归朝,托顾大人在圣上面前举荐,新擢录事参知左匀翊特前来拜谢,这是在下的拜帖,劳烦李执事通报。”
胖子李执事手缩在袖子里,哆嗦得像垂死的伤寒病人,哪里敢接,恨不得跪在人家面前喊爷爷。可姓左的就是不肯抬脚,立在大门口满脸的云淡风轻。
我乐,录事参知——昨个晚上听见的好象就是这么个官名。不知觉间,便把自己便想象成了左匀翊一般的大人物,咧开嘴傻笑。日后若让我于旻远得了势,也能如此,那有多好。
李执事无奈,只得返身进去,再出来时左边的肥脸上印着五个指头棱子。他哭丧着脸:“左大人,您老就别折煞小的了……”
左匀翊这回作了个深揖,头都不肯抬,愣死就是不进,明摆着找事儿:“李执事这话说得的,顾大人这次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卑职特来讨赏!”
眼瞅着李执事的膝盖就要碰到地砖上了,门突然被完全打开。
顾淳郁站在青石甬道上,声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匀翊,难道非要让我亲自来请,你才肯作罢?”
我见顾淳郁出现,一个劲向他挥手,几乎挥折了膀子向他暗示——我在这呢~~
胖子李执事如遇再生父母一般,碎步瞬移到主子身侧。
左匀翊继续演戏,温雅回话:“卑职怎敢劳大人大驾,卑职只是觉得,忽然做了官,是不是也要像您府上以前的那些近侍一样,拿了大人的俸禄,得了大人的恩典,个个在关键时候,都要为主子挡刀挡枪挡诽谤。既然这样,卑职也因能为大人做替死鬼,而感荣幸之至!”
看来有好戏了!李执事的脸现在几乎跟地板一个颜色了。
“子信!”我使劲冲着顾淳郁挥手,打破了尴尬:“子信,我在这呢……我在这呢……”
顾淳郁看都不看我一眼,忽然抬手又给了李执事一巴掌,声脆可闻:“李德仁!不是吩咐过了,拿出十两银子,到沄江回京的路上,把小七的尸首收敛了送回乡去,怎么还不去做!传了出去,又让左大人说我不肯善待下人。”
李执事蒙了,捂着又红了的右脸,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小的正在往下安排,只是路远,怕一时不好寻到。”
“人是这个于旻远亲手葬的。”顾淳郁撩起袖子,指指打摆子抽风一般使劲挥手的我:“让他给你们说明白便是。”
胖子连忙跑过来问:“你把人葬哪了?”
我腿肚子哆嗦:“您说清楚什么人、什么葬,我不知道?”
左匀翊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就那天夜里我托你保护的人。得了,小于,别装了。我第二天早上看见你把人拖路边埋了。”顾淳郁转身,被下人扶着往里走:“你我骗来骗去的还有什么意思?那人不是什么主人,只是我身边的小厮而已。我当时只不过是为了引开追兵。既然你救了我,咱们也不必再计较什么,还不快进来……”
“……”我蔫了,敢情这事儿他知道。而且,我也只不过是个垫背的。回想起当夜,我要是做了好人,现在恐怕早已进了阎罗殿喽!恶寒……
左匀翊过来拍着我的肩道:“这孩子既然也是立了功的,不如日后就跟了我,让我教他些东西。”
顾淳郁倒是没怎么犹豫:“说起来他和你也是有缘,昨晚上我在皇上面前举荐你,他倒急切地一个劲磕头谢恩。”
我心下顿时凉了半截,好象死了爹娘般难受,原来做官的不是我呀!
“以后跟着匀翊,你便有福了。”顾淳郁笑:“小于,我也算给你找了个好归置。”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明知自己天生就不是做官的那个命,我趴在地上,把头叩得山响:“奴才于旻远给大人磕头!”
左匀翊用墨竹烟杆提着我的领子喊:“原本就够脏得了,还在这地上滚。可惜了一副白净脸面,起来……”
不知不觉,我作了场梦般成了左匀翊的家奴。虽说还是奴才,但是毕竟不同往日。侍候主子,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顺手的活,可我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自觉做起来,得心应手。
不几日我便混得熟知了这位左大人的脾性,知道他这人喜爱干净。每日起来必要用嫩芽的柳叶子蘸着盐净牙,用温热的帕子湿脸,再用墨竹白玉烟吃一会南贡的烟叶子,喝一小碗白米粥。
这日,侍婢们捧着嵌着螺钿折枝梅花的黑漆托盘进来。我看见上面的茶盏,忙将一块丝缎盖在他的腿上,然后替他把袖子卷起。
他用茶漱过口,丫环小厮们候在门外,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簌簌地响。
他只夹着自己面前的两样小菜,看似心情不错地道:“小于。”
“您吩咐。”
“叫我匀翊便可,知道为什么子信让你跟着我么?”
“那是因为您向顾大人讨了小的,要栽培小……”
他不言语,只是一个劲笑,最后忍不住打断我说:“你倒是机灵,但是我哪里敢这么支使着你。你救了子信的命,那便也是我的恩人。对外面不好说,才道你是奴才。在家里面,自可放开来了。”
他指了指对桌的高凳。
我还在犹豫。
他用烟杆敲着我的脑袋:“小于,你知道我这人最擅长的是什么?”
我吃痛,抱着脑袋摇头。
他颇为得意地说:“摸骨,看挂,扶乩,星象!”
“算命呀?”
他说完便伸出手来,抓着我的胳膊:“且容我摸摸。”
我躲闪不及,被他抓个正着。
“在我看来,你的富贵,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