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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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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匀翊敢给顾淳郁脸色看,可偏偏对我们这些下人不错,丫鬟们此刻便在外厅笑:“今儿个早上恐怕沾了酒香,又要与人摸骨看相来着。”
我被他拉着,低头在桌上找,却未看见细颈的酒瓶,只是四样小菜,一碗粥。仔细嗅嗅,才发现薄釉青花小碗里,泛着淡淡的酒酿甜味。
他笑晏晏地,把一支银箸蘸着汤水,在桌面上写了“于旻远”三个字,歪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叹:“好名!秋高致远,小于可有字?”
“我这种出身,哪能与大人们一般。”
“莫叫大人,显得生分。你肯口口声声地唤那个家伙——子信,为什么到这里却客气起来?”
这尊长的名号,犹如老虎的屁股,千万不可随意去摸,我为自己开脱:“之前不知道他的身分,所以顺口叫习惯了。”
他凑过来,神秘地说:“不给你点好处,你就不肯记我的好儿。带你来时,我说了要教你些东西,今天便让你见识见识。”
虽说是初春时节,京城内街道两边的冰雪也已慢慢消融。这不光沾了天气的光,车水马龙的道贺队伍熙熙攘攘,踩也踩化了路上积霜。若不是金钟未响,百姓们一定以为是皇帝陛下要举行午朝大典呢。其实,那些个骑马坐轿的盛装老爷们,此时齐齐凑到了兵部尚书的府邸,要为得胜归来,被皇帝敕诏嘉赏的顾帅道喜。还生怕自己跑得慢了,挤不进府里去。
顾淳郁也很给大家脸面,在府中大摆酒筵。我跟在左匀翊的身后,他穿着一件玉色布绢长衫,只在右衽下坠着一吊翠色礼穗,徒步走在集上的人群里,时不时与一些个人打着招呼。身披搭护的卖挑小贩、敞着直身的看相道士、腰间系着红布带的赊酒衙役、梳髻对襟的茶肆掌柜妇人……无不与其见礼。可到进了顾府,那一位位朱红绛袍的老爷们,反倒却看不见了我们。
左匀翊挑了下首一个偏座,款身坐定。这桌在院子的东南角,被两株芭蕉树的叶子半掩着。远处正堂的景致,看得并不真切。桌上其余各人,皆身穿青蓝色五品下官服,因为不能近前与顾帅说上只言片语,脸上都透着落寞却又企盼的神色。
席上声色犬马,好不热闹。大人们都叫了陪花,大盘小碟的一起上齐。从主到宾加之形色各异、体态娇嗔的美女,五啊六啊,每人豁了一个通关。把拳豁完,大家又来了做作诗接对的兴致。有一个叫做玉仙的歌女,趁势抱着琵琶现时就着大人们新作的词,唱起了小调。还有位诗书满腹经纶外溢的大人,亲自执手,拍起了紫檀护板。玉仙的声音空晓纤细,绕在梁上经久不绝。
左匀翊用足尖点着地,闭起眼睛悠然品赏起来,很是惬意。我则立在他后面偷偷攥着一把爆油花生米往嘴里塞,只填的两边腮帮犹如秋季田里嚼谷子的鼹鼠一般。我们主仆两个俗人,都没注意到主位上,为这顿酒饭掏钱的东家。
此时,顾淳郁头戴玉制束发卧麟冠,冠下的额子插着支白色短尾雉羽,窄袖紫衣,腰束蹀躞玉带,漫不经心,端着酒盏与众人揖让。
忽然,下座里有人喧哗起来。听那口气,原来是地方上进京述职的五道官员,因为座次的原因起了争执。左匀翊不但是个善于制造事端的主儿,更是个喜爱看热闹的货。毕竟别人来闹比自己更加闹省心省力,还能坐享精彩。
他和我立刻没了听曲和偷吃的闲心,专心看起戏来。他边看还边向我讲解“戏文”,我凑到他嘴边,他贴着我耳朵,用手指着那边道:“那位大喊大叫的主角儿,是上京道的布政使司,据说是永固年间的举子,庶族出身。旁边劝解的那位是东京道的右参政,出手打人的是南京道的常侍。”
“还有另外两道的呢?凑齐了才全嘛。再说,常侍的官职明摆着低于布政使司,怎么还敢放肆到动起手来?”我问。
“中京道的,今天奉职面圣,故而不在;西京道的估计现在还在辖内帮着沄江撤军。”
“哦……”我点头:“啧啧,看!掀桌子啦……”
“可惜了满桌的好酒。”他给自己斟满一杯,小口抿着:“绍兴老酿啊。”
这边众人张着嘴伸着脖子使劲瞧,像群被提起的鸡鸭。
“因为这南京道,是都江王温恪的地方,那里进京的官员,自然要倨傲些。你看他职微,却坐在上首,自然被脾气耿直而久在京城为官的上京道布政所不容。”
“原来如此,我倒说呢。”我又顺手捡起只我们桌上的肥鸡腿。
左匀翊自斟自饮,不知是戏太难得,还是天气回暖,脸色显得愈发红润。
顾淳郁坐在原位,冷眼看看乱作一团的众人。又低头夹菜吃酒,好像乱子不是出在他家一样,稳若泰山。其他大人怕失了体面,又不肯出面劝阻,自是窝在座上,缩首畏尾。只有唱了一半的那位才子,看不过眼近身去拉。
左匀翊笑:“小于,你知道那位仍了手中紫檀护板的,为什么只一个劲儿舍身拉人,却不肯张开金口劝劝呢?”
“不知道……啊呀!见血了……”我惊叹:“才子就是才子,何必挤过去劝架呢,这回吃亏了吧。”
“他怎会吃亏?他是魏老丞相的嫡长子,虽然不思上进、放荡不羁,但老头子依然视其为命根子。”左匀翊笑得愈发开心:“他不开口,是因为天生是个结巴!”
“啊?”我叼着鸡腿,乐不可支。
左匀翊站起身,抖平衣摆。踱起官步转着墨竹烟杆,走进人群。我慌忙把吃了一半的鸡腿撂进桌边的碗里,迈了两步,又回转身把碗扣下,准备回来接着再吃,这才追上去。
“各位同仁,顾府新任录事参知左匀翊在此有礼。”他很有风度地向众人自报家门。
可此时激战正酣,哪里有人鸟他。
左匀翊转身向我招手,我只道他有什么吩咐,把油手在衣摆上胡乱抹抹,躬身上前。谁知他侧身飞起一脚,把我踹进战局。我猛然失去重心,结结实实撞在扭作一团事主中间,大家轰然倒地,滚在一起后又被迫颓然松手。
“放肆!”有人厉喝。
我被压在最下面,头上的皂巾不知是被上京道的布政、还是南京道的常侍的官靴,踩得挂在耳边;肚子上还坐着魏才子的臀;大腿上抵死缠着右参政的玉带。
有人伸手拉我,我哎呦哼着去拽那只手。待起来晕头转向了半天,才发现顾淳郁刚才走了下来,正扶着我的胳膊,脸色比腊月的冰面还令人畏寒。
“子信,我……”
他拿眼睛瞪我,我立时吓得不敢多言。
左匀翊再次潇洒施礼,然后自谦地说:“各位大人精力健旺,摔跤手扑为顾帅添酒助兴。在下的家奴原也是兵卒出身,一时看得眼热忘了身分,忍不住也来凑了热闹,还望诸位海涵。”
“哪里……哪里……”那几人整着衣冠,气喘吁吁地顺竿爬下:“大家都是因为打了胜仗,胸中热血激荡才至没顾得规矩。”
“要说这次的仗,打得甚是漂亮。我这小侍也是在沄江立下军功,才被顾大人特赐予了在下的。”左匀翊倒拿我显摆起来:“我军将士要是都如现下一般,日后何须再向北邺连年进献岁币金银,受其所辱!”
“正是。”
“有理。”
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既然如此……”顾淳郁松开手,发话道:“赏他一杯茶吃。”
我跪在地上,接过人家从下往下递过的细釉茶杯。那杯子在头顶上,被暖融融地的阳光穿过,泛出淡色的柔光。我当然不知道喝茶的时候,要用杯盖避开茶叶去抿。于是用嘴使劲吹,吹得立在水里的茶叶溜溜地打转儿。众人望着我,我看吹不散,只得张嘴,也不知是什么个味儿,咕咚一口,连茶带水进了喉咙。
“茶可好?”左匀翊眨着眼睛问。
“……很热。”我是实话实说。
人群哗然。哄笑声震得飞檐上的鸟雀惊起一片,哗啦啦飞向高空。就连顾淳郁也忍不住挑起薄薄的唇角,皱了皱眉头。左匀翊又用烟枪敲我的脑袋:“小于,上好的南贡毛尖,你一句很热便打发了去。真是牛嚼良茗,糟蹋了上好的东西。”
我也只得装傻陪笑,不过估计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拿我一个下人作践,能解众人之围,也算于旻远多少还有点用处。本以为乱子到此为止,谁知今天的主戏还未开唱。我忘了,我们的这位左匀翊左大人还没尽兴,这麻烦哪能完啊!
大门口一句“圣上有旨……”危机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