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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半个时辰后,他便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身穿一件下摆打着密褶的青色布衣,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成了名赴京赶考却在途中失足受伤的仕子。而我则扮成陪附主子的侍书,怀抱塞着他那身值钱衣服的灰布包袱,背着他赶往城中医治腿伤。
      用偷来的两件破衣,骗得暗花云缎外衫一套。划算、划算!东西到手,心情颇好。望向路边,人道说江南风光好,的确如此。此时正值冬末春初,极目望去,薄雪之下,桃柳争妍,桑麻遍野。竹篱茅舍散落林中,错落有致,遥遥相望。
      我们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间只遇上几个农家子弟赤着脚擦身而过,之后便是两个衙门当差的气昂昂催马扬鞭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我眼前一片纷纷扬扬的混乱,不免扫了赶路的兴致。
      可他看见官差后,偏偏急着要催,让我好不耐烦,但又觉得这人身上必还有利可图,便不好发作。只得任劳任怨,像只眼前吊着根胡萝卜的驴蠢驴一样,默默充当别人的坐骑。
      也不知是他催得紧,还是我之前低估了自己的耐力。不到第二日的日暮,我们真的在关闭城门前赶到了京师。
      天色渐暗,他指引着我一刻不停地走。我累得两腿像是陷在了淤泥里一般迈不开步子,只是低着头机械地背着他向前移动。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色变了,穿过厚厚的因为潮湿而变得斑驳不堪的朱墙时,他向候在门边的乌袍人递了块牌子。之后便是长长的夹道,两侧的高墙中隔着一道道小门和高高的门槛,我艰难地迈过门槛,跟着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提灯引路人悄无声息地走着。在一栋镂花纸窗往外溢着昏黄的光的暖阁前,他终于低下头轻声说:“到了,放我下来。”
      好不容易直起身子,我舒展四肢,活络活络自己酸痛的胳膊。望着屋里,正想进去喝杯热茶暖暖手。可他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连忙收回自己的步子,看那提灯的灰衣奴才熄了灯笼,说:“候着”,然后蹑手蹑脚地掀起暖帘上的松木撑子躬身进去。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缩着脑袋跟着跪在子信的身后。
      虽说南方的冬季不像北方那样冷,但是跪在附着一层薄雪的冰凉的汉白玉石板上,滋味却也不怎么好受。那寒气就像无数条细虫,钻着膝骨缝向上爬。
      屋子里很静,好像没有人。我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换了无数个姿势,还是忍不下去了!这少说也将近两个时辰了,怎么就没个人应我们一声呢。不耐烦地抬头,却看见他的腿下,雪已化了大半,确是因为被流出的血浸的融了。
      我从身后猛拽他的袖子,他转过头来,看见我的眼神,反手握住我拽着他衣袖的手腕,安慰我道:“不碍事。”
      这上头也太不近人情,见就见,不见就不见。我们这么心急火燎地连夜赶回来,却在这里跪着没人搭理。
      猛地抽回手,悻悻扭过头去。不知苦熬了几个漏刻,一个声音才从屋里荡出:“传——兵部尚书顾淳郁晋见~~~”
      呆了一下,谁是顾淳郁?顾淳郁不是大破邺军的那位温文尔雅的邗军主帅么?不是昨晚上已经命丧黄泉的那位“主人”么?
      子信在雪地上磕了个头,带着淡淡血迹的水珠沾在他的软帽上:“臣,顾淳郁领旨。”
      天!那日隔着大江看得并不真切,就说这个人怎么如此面熟。这个自称拼命护主的家奴,竟然就是——顾淳郁!
      他身子侧了侧,想起来。我立刻趁机爬起来扶住他,一起往屋里走。
      房子并不大,但是很深。炭盆里的火光暗暗发红,星星点点,却没有一丝烟。他拖着一条腿进了几步,又一抖袍子跪在地上。唉!我背了你这么久,你却偏偏这样,日后成了瘸子,我那献媚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罪臣顾淳郁参见圣上。”他的声音有点颤。
      略显青涩的嗓音,却又偏偏没有语调的起伏:“卿何故如此?”一只手半掩在淡碧绸袖中,伸至眼前,做势要扶。
      他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那人叹气:“子信这又是何苦?此次若不是你,怎能重创北邺,大退敌军……”
      “这是上托皇上威势,下来将士用命。为臣以驽钝之材,辜负皇上宠信之深。自认本兵以来,内忧外患。北师虏骑屡犯京师。致使皇上午夜忧勤,寝食难安;使众臣积愤,争喧于朝堂。臣——罪该万死!”
      听明白了,怪不到身为一军主帅的他,会放弃追击惨败而逃的北邺皇帝的大好时机。依他的口气,这南邗的国境,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脱离大军,只和几个轻骑欲连夜赶回京城,是因为后院失火。朝堂之内,怕是有人想要铲除他这个手握兵权的元帅了。
      这样的话,就很好解释,他们为何会在半路遇袭受伤。那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可是,那个被我埋在路边倒霉家伙,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那边君臣两个还在继续。顾淳郁赤胆忠肝,皇帝贤良大义。
      “卿的难处,朕甚明白,不用多说。”皇帝停了一停:“北军重创,元气大伤,近期之内不会再有兵事。倒是朝堂之内,深陷龃龉。如若祸起萧墙,则为国家心腹大患。”
      皇帝这话说得很平静,我低着头,却看见子信的汗水,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扑咚!”又有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侧眼一瞟,却是位身着绛色圆领补服的白须大臣,浑身筛糠一样不住地抖,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老臣之心,皇上明鉴……明鉴……”
      “魏丞相替江都王递上的这份密奏,可是皇叔亲笔所写?”
      “正是,老臣与江都王在此事上,虽看法相同,但此奏折确为江都王亲笔所书。”
      “看笔迹也是。但是,朕想问的是,皇叔封地远在江都,此次的战事发生在沄江,不知沄江到京师的路程,该是几日?”
      “……四日。”
      “那江都到沄江的路程是几日、离京师的路程又是几日。”
      “怕需十日。”老头子的声音细不可闻。
      “既然如此,皇叔是怎样比朕还先知道前线顾淳郁私自拥兵,逾礼不尊的罪行的?”皇帝玩弄着案几上一支象牙朱笔。
      “皇上……老、老臣……”
      “他又是怎么在这么快的时间写好了这份密折,在顾淳郁进京之前便把它交在了朕的手上?”
      白胡子老头顿时瘫在地上,没了动响。
      切~还说是什么奸臣,连这么简单的加法都不会算,被看穿了吧。
      皇帝没有作声,半倚在高榻的边上,抬手取过青木案上折成一叠的麻黄纸,缓缓抛进炭盆,火苗猛涨,红舌舔了两下,那黄纸立刻便收卷成一堆黑色的灰烬,冒出阵阵暖烘烘的焦香。
      他探身来搀子信:“可是受伤了?”
      子信站起来,侧脸看了看瘫在那里的老臣:“魏丞相年事已高,还望皇上体恤。”
      皇上用指尖点了一下,道:“下去吧。”
      两个不知从何处毫无声息闪身出现的宫监,拖着老头退出暖帐。我低头跪趴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出去,还是继续充当背景道具。
      “是他们干的?越来越过分!没有那个人在背后撑腰,他怎敢放肆至此。”皇帝指着子信的伤腿,声音平缓,语气却凌厉了不少。
      “未有证据。”子信小心翼翼地说。
      “根本不需要。你知道么?朕今日要是不把这折子握在手上,你就没命了。他们哪里打算挑拨这么简单,他们只望朕按着惯例,在折子上批一句——留下查办,便要调动苑军,动手杀你。”
      “臣,谢皇上救命之恩。”
      “朕也是在自救,他们将你先斩后奏后,便要胁迫于朕”
      “皇上英明,臣此次急行回京,就怕肘腋之间、突生变故。”
      气氛渐渐缓和,看来没事了,他们两个聊起了什么军国大事。这皇帝的暖阁就是不一样,温湿适宜,异香袅绕。我连日奔逃,后来还背着个大累赘,头晕脑胀,他们的话题又趋于平缓,晦涩无聊。屋中暖香弥漫,我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就势趴在地上小憩起来……
      恍惚间有什么在脸上蹭,拿手去拍,竟然抓住个软软的东西,抬头一看,却是皇帝用他穿着薄底轻履的左脚正勾着我的下巴。
      我呆呆地望着皇帝,这时才看清他的长相。不过清雅脱俗一十五、六岁少年。头裹乌色柔绢黑细网巾,髻上玉簪穿过金束发冠,身着浅碧四团云纹交领夹袍,站在面前。
      慌忙撒手,已醒了大半。
      皇帝踱回案边:“既然子信讨赏,那朕自然准了。”
      旁边坐在檀木圆墩上的顾淳郁,端着盏热茶,深藏不露地浅笑。
      我咋咋口水:“赏?”
      “……且先做顾府的录事参知罢。”皇帝颇不经意地摆手道。
      “奴才,领旨谢恩~~~~~~~~~”应该是这么答吧?
      顾淳郁的嘴角又向上提了提,但是我怎么好象从那里面看出了一丝嘲讽。
      管他呢!嘿嘿,反正我于旻远——做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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