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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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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就这么浩浩荡荡的结束了。我做了敌军的俘虏,双脚踏上了南邗的土地。
收编,是战场上处理战俘最简单的方式之一。尤其是在战火延绵,兵员紧缺的年代,这更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所以很快,我非常幸运地在邗军的营地里又遇到了些个同样命大的伙伴。
我颇为激动地拉着坐在地上的小狗子问:“其它人呢?你看到其它人了么!崔一鸣、老张头……”
他机警地瞟瞟四周,看杂乱的人群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示意我偷偷跟他挪到一顶歪歪斜斜的帐篷后。
他蹲在地上,用手去掘土里野菜的春芽,然后熟练的地甩掉菜根上的泥巴,直接塞进嘴里嚼,绿色的汁液顺着红肿的嘴角淌下来,他边吃边对我说:“全乱套了,现在看不见的,不是死了就是跑了。”
我没吭声,望了望将对岸,不远处法济寺庙顶的破瓦似乎还能看得见。
“小于哥,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谁也顾不上谁。”他拍着我的肩安慰我,顺便把手上的泥抹在我身上那套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邗军军衣上。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找个机会逃跑,南边儿我待不惯,我得回去找我师傅,那老家伙还指望着我给他养老送终呢。你呢?”
据小狗子讲,他从小没爹没娘,十六年前的一日,他师傅在龙王庙的集上顺了个颇重的荷包,买了八个猪肉包子后碰巧遇到人芽子牵着小狗一样的他。他师傅眼尖,看上了他那双小手,料他将来必能偷出个体面,于是用剩下的十个大子把他买了回去尽心尽力地调教,传了一手绝活。所以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就是他师傅。
我恹恹地说:“我没亲没故的,过一天算一天。”
“不如趁着这几天乱,我多偷点东西再走。”
“你可小心点!”我捂住小狗子的嘴。
“小于哥,只要你肯帮忙,放放风接应一下,这事不就容易了?到时候顺出来的东西,咱俩平分。”
我搓着手指缝里的草茎,再看看小狗子脸,咬牙:“成!”
一天入夜,天上散着微弱的星光,把下面的河岸映出暗淡的白光。中间,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藏在草料垛子里好久,估摸着到了后半晌,便爬出来抖掉肩上的秸秆,像前几天那样拍拍巴掌。四下响起了稀疏的巴掌声,神秘的黑暗令我的心情激动,精神亢奋。
密不透风的仓棚里翻折股潮湿的霉味,让人嗓子发痒。我跑到刚才响起巴掌声的石磨边,伸手接住黑暗里那人递过来的一包硬梆梆的东西。
“你怎么又偷豆饼,这东西能把人噎死,有馒头么?”我压低嗓子问,顺手往他的衣襟里摸。
我的手指刚碰到他,他全身一激灵,使劲把我推倒在地。
那家伙肯定私藏了东西,我翻身抱住他的腿,把他也给掀到了。他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两腿乱蹬,拼命挣扎。
“什么人!”有人大喝。
我还没来得及躲闪,身后却传来了求饶声:“军爷,军爷您放过我吧,我们就是来偷点豆饼充饥。”
火折子的光虽不亮,却足够映红四张神色各异的脸。
我看到小狗子手里拎着个瘦老头,而我的怀里,则抱了个大姑娘!
原来刚才我认错了人。这下是家贼捉住了外盗,巧了。
“是你,赵不定!”我回手拽住老头的胳膊嚷:“还我一吊钱来。”
“咱和闺女都靠偷的了,哪还有钱还你?”
一旁的女人哼哼唧唧地想哭。
“不成,你得还我那一吊钱,否则……否则我把你……”
赵不定伸长了脖子:“咱赵不死还怕了你了,有本事你一刀宰了咱!”
“你……”我气得脸色发青。
小狗子凑上来问:“他以前欠你的钱?”
“不是欠,是偷!”
“那还不简单,父债子偿,你取了他闺女不就成了,白捡个媳妇。”那小子一脸坏笑。
抱着绝不吃亏的决心态,我想都没想就说:“行。”
没等赵不定喊,我拉着那个女人跪在满地的稻草上胡乱磕了几个头:“天地高堂全拜过了,今晚就在这洞房。”
小狗子拖起翻着白眼的赵不定出了棚门,我捏起火折子端详我那一吊钱换来的媳妇。她像一只受惊后健硕的牛犊,由于长年耕作的原因皮肤粗糙,肮脏不堪的裙摆像皱巴的葱皮一样裹着不住颤抖的身子。
其实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对女人根本没什么需求,洞房的下一步要该怎么做,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说实话,现在我比她还要紧张。
正想开口安抚,那女人却不知从哪里操起一根门闩重重地砸在我脑侧。
我靠!你至于么你。
……我估计,这也是我这辈子后来再也没对女人起过什么心思的最初原因。
约摸一袋烟工夫,我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跑出粮棚,看见小狗子正在马槽前打盹。
“赵不定呢,你怎么看的人!”
“他都成你老丈人了,你还急什么?”
我用袖子擦着左额上流下的粘糊糊的东西抱怨:“我媳妇跑啦!”
“啊?”小狗子转身解下一头正在嚼草料的骡子,把缰绳塞到我手里:“那还不快去追!”
骡子对估计半夜里还要干活有点不太乐意,跑得跟驴一样拧来拧去的。我坐在上面,脑袋疼得厉害,木然地在夜色里向前追赶,心里面憋着口咽不下的气。
盲目追赶“媳妇”的热情被水田里的夜风一吹,渐渐消散在乡间纵横交错的阡陌之中。没人敢保证那女人会沿着哪条小径消失在这片夜色里。我垂着头,骡子知趣地放慢脚步,悠哉游哉的样子。不远处农户的矮墙下,一只纺织娘在歌唱:吱吱嗦……吱吱嗦……;茫茫夜空中,蝙蝠亢奋地呻吟。夜里的寒气在叶子上结成水珠,吧嗒吧嗒滴下来,显得很是静谧。
“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宁和。
和那日的金戈铁马相比,今晚这点零星的刀剑声仿若微不可闻。两道黑影吃力的翻过矮墙,扑通砸在地上,纺织娘受了惊吓,顿时噤声。
我扯住缰绳。这种事,切莫沾身才好。正欲转身逃离,身后传来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别走,求你……救救我家主人。”
我不敢出声,冲着他连连摆手,但又不敢撒丫子就跑,我怕他武功高强,飞来一刀就要了我的小命。谁知他硬撑着条断腿,把另一个人猛然拖近几步,架在骡子屁股上。那骡子很应景地用粘着粪的尾巴一阵狂甩,勾掉了那人头上的一顶软帽,他打个趔趄,好容易才站稳。
怎么生得不像个强盗,倒像戏园子里捏着兰花指的小倌,眉清目秀,好生眼熟。
“我等遭恶人追杀,身受重伤,在下力敌众贼,腿骨已折,实已无法保全。求小哥带我家主人速速逃命,在下自当断后,与众贼力战至死!”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根本不问我这个路人甲有没有见义勇为的勇气与决心。
说罢,他抬手在骡子圆臀上猛扎一刀。
骡子吃痛,立时忘了自己血统已经退化,只当自个儿是匹战马,嘶鸣着夺路狂奔。
我被颠得浑身乱颤,骡臀上那昏迷的人则被颠得无意识地不住呻吟。眼瞅着越陌度阡,刚才那矮屋早已不见了踪影,但由于响动太大,从屋里追出的追兵倒是近了不少。
于是乎,我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用尽全力把骡子上的那位伤者拿脚踹了下去!
身后的马蹄声一片慌乱,渐行渐远。
终于,安全了。
太阳的光芒从远处的从远处的云端滑出,无声无息。鸡鸣狗吠,农家的小院里炊烟就像画在宣纸之上的一棵树,笔直向天,若隐若现。稻香四溢,正所谓老马识途,这骡子倒是继承了先辈的优点,驮着我缓缓从原路返回。行至昨晚的村中,竟赫然看见一具被血染得赤红的身子横亘于长满白花菜的小路上。
翻身下来,壮着胆子靠近,看着地上那人,眉目紧闭,脸色赤白。身上的白罗绢子早已□□涸的血迹染得污浊不堪。我用手摸摸胸脯、探探鼻息、拽拽胳膊。
早已气绝,又硬又凉。
我跪下,磕个头:“公子莫怪,小的与您无冤无仇,您进了阎罗殿,记得描画出昨天追杀您的那些人的样子就可,小的真的只是路过。”
昨天把你踢下去,算我欠你的,反正这活儿我以前也是常干。轻车熟路,我把尸体一点一点往路边拖。好歹找个洼地收拾出个坟头,免得暴尸荒野,怪可怜的。临填土前我把那人的混身上下摸了个遍,摸出银票三十两还有些碎银,再加上块质地上好的腰牌:一面刻着个“帅”,一面刻着个“顾”。
等我再爬上路,却发现,我的骡子弃我而去,估计是自个回家了。
这下我可不认得路了,怎么办?嗟叹,早知道就不做这个好人了,可是立时我又反悔——还是埋了好!埋了好!
“恩公……恩公……”
昨夜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侍卫,拄这条枣木棍子一瘸一拐的出现在我面前。埋好了死人,免得他问我要人。
说实话,我没打算救他,也没打算被他救。但是他现在张口“恩公”、闭口“少侠”,怎么听怎么让我别扭。还有,有人把恩公当马骑的么?
“恩公,此处不宜久留,我们离京师尚有一天一夜的路程……”
“你说得那是马,可我是人。”
一天一夜,我背着他这个断了腿的家伙,恐怕三天两夜也走不到京城。
侧过头,嘴里叼着根枯草茎,对着他说:“我姓于名旻远,无字无号,布衣百姓一个,麻烦你别这么恩公、恩公的叫好么?”
他探下身,笑道:“忘了自荐,恩公唤我子信就好,在下自十五岁起便因祖上隐蔽,在朝为官。”
“那你还是叫我小于好了,这位大人!”我立刻换上了一副露出十二颗牙齿的标注服务性行业笑容。
“什么大人不大人,还不都是主子的家奴。”他很不在乎地笑,细细的眼睛弯出个好看的角度。
我觉得,他的美貌和他的善良几乎划了等号。
骗他说我昨夜慌乱之中最后于他家主人走散了,他竟然也信。还拿出三十两银子来托我送他回京,说是要禀报遇袭消息给上面的人知道。我细细想来,这一来一回足足赚了五十多两,够吃下半辈子了。我今个儿,绝对捡了个宝!
“小于。”
“嗯?”他的头发软软的垂在我的颈子里,凉凉的、软软的。
“你这身军衣,行走在路上,怕被人当了逃兵。况且正有人在追杀我们,你我还是小心为好。”
“这还不简单!”我把他放在路边一棵正在抽芽的柳树下说了句“稍等”,转身跑向片林子。临进去前,忽觉得不妥,万一我不在的时候追兵到了,他怎么办。又折回身去,将他拖到块大石后面,皱着眉头把脚下的黑泥抹在他的脸上,仔细端详了好一会,觉得一楚楚公子愣是都被我整成个非洲外宾了,应该不会有人能认出他来了。
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的搓搓鼻头,最后交待:“你且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如果有人经过,万万不可作声。”
他盯着我看,之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