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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42(上) ...

  •   我们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

      冻结在天幕上的星空像一块摔裂的琥珀,伤痕纵横交错。

      岩门溪的喑哑低语静静地传来,天河中出现了一道道蛇状的黑云,仿佛在蜿蜒游动,又仿佛僵硬凝固了一般。老人们都说,天河横缠,秋水泛滥。我似乎在很多年以前就见过一场浩瀚的洪水。那时候墨绿色的肥硕荷叶铺展在天河不见边际的水面上,莲花洁白的花瓣被飞溅的泥血打落。河水暴涨,堤坝溃决,大水像火焰一样遮盖了眼前的一切,黑色灰烬漫天飞舞,无声无息消散在风中。在用死亡和怒火浇灌的花海中,那人看着我,微笑着流下了瑰色的眼泪,滴落在红色土壤里,化为一汪紫色的湖泊……

      “在想什么?”左匀翊开口问我。

      “我是从哪儿来的。”

      “北邺秦州府?”他问。

      我摇摇头,直直地看着天空:“记不清了。”

      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也许我快死了吧。人们总说,人在即将踏上死亡的旅途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去追寻一直深埋在自己心底的问题的答案。

      断臂令左匀翊力不从心,但他发觉了我的消沉后,仍旧缓慢地侧过身,执拗地想看清我的脸。

      他看着我,我看着天,那天晚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蟋蟀在布满苔藓的石缝里唧唧唧唧地叫着,我踩在柔软的泥土上时,它们便机警地停下,我抬起脚时,它们又开始尖利地鸣唱。饥饿像一条粗糙的麻绳将我的内脏紧紧绞在一起,阴霾的天气,遮天蔽日的古木,无处不在的潮气让我倍感寒冷。阴暗的大山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从出生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太阳。

      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只鬼,游荡在雾霭苍茫中的孤魂野鬼。牵着左匀翊的手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正常的体温,他比我撑得更加艰难。他吃力地跟在我后面,却为我指点着走出去的方向。这个时候,我从他的手心得到温暖,他从我的指尖获取凉爽,我们真的是相依为命了。

      泸州城期期艾艾地终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土墙只剩了一半,像堆瓦砾一样堆积在山脚下。河水退去了不少,崔一鸣阴沉着脸,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我和左匀翊。

      “怎么到现在才来,让我等得好苦!”

      我抱歉地朝他笑笑,头晕眼花地勉强靠着棵红柳。没看见人影儿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丝力气,但当瞧见他时,我忽然觉得身下的两条腿早已都化作了石头。

      “崔大哥,等人总比寻尸轻松吧,我于旻远能活着走回来,也算给你省了不少事儿呢。”

      “你死了倒好,偏那姓顾的实心眼儿,看不见你绝不肯走,也不管现下乱成了什么样子,硬是在庐州城南五十里外驻军不动”,崔一鸣把胯上的战刀推到屁股后头,就要来背我:“奶奶的!大伙眼看着全要给你陪葬啦……”

      我冲他摆摆手:“胃疼得厉害,顶不得。”

      他听了这话,回头四顾,冲着几个兵丁吼骂:“娘的,听见了还不快想想办法,一个个愣在这儿,找东西抬人!”

      王国昌忽然看见了我身后的左匀翊,立刻讨好般地跑过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揖了又揖:“卑职顾帅军中偏将王国昌,久闻参知大人擅射,不知何时能亲眼目睹大人踏马射飞雁,弯弓断胡弦的技艺,卑职真是荣幸之至。”

      我看着眼前两人,忽然想起我被吊在宫城之上时,左匀翊向我射出的那一箭。王国昌身为南邗军中神箭手,攻打泾州,飞镞折断了敌将的长枪是我亲眼所睹,但见他今日恭维左匀翊的这番话,便知左匀翊的骑射本事绝非一般。

      如此说来,宫变那晚,箭镞擦着头皮飞过,并不是想要取我性命,而正凭着那一箭,我又被拉回了城内。也就是说……左匀翊当时在救我?

      左匀翊垂着一条胳膊,眼皮抬都没抬:“王大人不用客气,左某的手已经废了,日后恐已无法搭弓射箭。”

      王国昌毕竟是个粗人,巴结不成反倒碰了钉子,脸上便挂不住,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只得站直了身子讪讪道:“是我大意,倒忘了左大人早已不是邗军中的小小参知,而是北邺皇帝陛下跟前的宠臣。先生怎么还不回邺营中去?北邺的人马被布隽堵在狭道牯牛岭,想那杜远志杜守备一身才华,满腹战策却用不到沙场上,抱着邵愆的谕旨漫山遍岭地寻觅先生踪迹,比我们兄弟找于从事还要辛苦。那邵愆料知自己撑不过几天了,先生再不回去恐怕赶不上国丧,怕要坏了礼仪……”

      我大吃一惊,打断他问:“邵愆怎的了?”

      左匀翊抬头看了王国昌一眼,神情淡淡的。

      王国昌斜着眼睛,炫耀一般道:“淹了水后虽被救了回去,北邺对外称是伤了脚踝,但据探子回报说,心肺俱损,怕是不行了。”

      左匀翊仿若没听见这话,只是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腰间,忽然发觉日日跟随自己的烟枪早已不见了。

      他自嘲一笑,一双幽如深潭的黑瞳掩在如墨的发丝下,流淌着江水般的潮湿,微勾的唇角血色蔓延,使他看起来宛如江南温婉的细雨和风。很久之后,我都记得他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法济寺里的癞头和尚吹嘘的经文一样,可以净化世间所有的污浊,任谁见了,都会被洗净心底每一处朦胧角落中暗淡的尘埃。

      他把苏绣的烟囊揪下来,扔在地上,袖摆半遮着手掌:“云里雾里这么些年,用不着这东西再镇心口里的痛了……”

      我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他脸上因为过高的体温而显现出的红润瞬间退去,满是青白,渐渐地青白中又洇出艳色来。他偏着头,半张着唇,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回去!到自己该去的地方……”我指着山的另一面对他说:“你总该去见他一面。”

      左匀翊到底喜欢不喜欢邵愆我不知道,但是邵愆一定深爱着他,虽然有点不得其法。

      可左匀翊却实实在在被邵愆伤了,毫不公平的规则令左匀翊丧失了尊严与自由,让他彻底厌恶了与邵愆之间的这个残忍的游戏。邵愆以卑微的方式在床上留住了他,却又用高傲的姿态在朝堂上羞辱他,甚至一次次利用他、出卖他,来换取帝国的利益。

      我是他第一次由着自己性子选的,之前所有的人:邵愆、布隽、甚至包括子信……都是命运和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耻辱,所以他恨他们。这种恨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无力,而后来,比他更加渺小的我,引起了他的注意。

      无论做出决定时,他是真的打算与我厮守终身,还是为了和邵愆怄气,总之——他选了我。

      他在乎的是结果,但我在乎的却是原因。

      也许我在他的心中已经被符号化了,“于旻远”即代表着苦难的结束和自由的开始。但是……我却不想充当他生命中的救世主,我没这个能力,也没这种大度。

      “你走吧。”

      左匀翊捂着脸,一双眼睛里全是忧愁。

      “左匀翊你走吧,别跟着我,走!”

      他失望地看着我:“小于,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崔一鸣不知什么时候从破败的村子里弄了一架辕轴开裂的牛车,几个士兵用一条残破的北邺大旗牢牢捆绑住前辕,勉勉强强套上一匹战马。

      崔一鸣跑过来拉我:“快上车,别让布隽的人发现了我们。”

      我被他们推拥上车,一行人迫不及待地便要扬鞭而去。

      左匀翊跟在后面,身形不稳脚步虚浮地仍捂着右臂,踉踉跄跄跟过来:“小于……”

      我坐在车上,看着几步之遥的他,劝道:“邵愆还在等你,莫负了他的心意。”

      他眼神中透着哀求,苦苦追着吱呀作响的车轮:“小于!小于……”

      车轮把车辙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来时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已经开得败了,叶子上挂着雨点溅起的泥土。蛐蛐在草茎上伏着,颤抖着丝状的长须,剪动着透明的长翅,发出凄凉的叫声。

      长夏已尽。

      我看着他拖着残臂,一步步追了上来,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向我伸来,希望我能拉住他。

      我向他摇摇头:“你在邵愆和我之间选了我,我是知道的。但是子信会在江山和我之间选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我不敢,也不能带你走……”

      “小于,别回去!”他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喊:“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我咬牙,声音都是颤的:“左匀翊,我救你一命,咱们也算是两清了。你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于旻远!于旻远……”他死死拽住了车后的横木,眼睛里满是绝望:“你可是忘了……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青冥长天,碧落黄泉……你我二人,亦可相随相伴……”

      我慢慢伸过手,他愣了一下,似是以为我要拉他。

      我却低下头,一支、一支将他的手指掰开。眼泪滴在袖口上,如薤露在晨曦中从黄叶上摔下,粉身碎骨。

      用尽全力推向他的肩膀,他终于跌在路旁,身旁传来王国昌几人的讥笑声。

      他缓缓地站起来,似乎没了刚才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喊:“于旻远……你……”

      齐广明被拉出大殿的时候,也是这么喊的,他们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呢?

      那个人影立在山水模糊的大地上,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铺天盖地的滇青桫在风里呜呜咽咽地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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