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42(下) ...

  •   崔一鸣回头,用独眼最后看了一眼泸州城,不甘地叹:“苗人赢了。”

      炊烟宁静的院落,白墙黑瓦,辘轳吱吱呀呀地响。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铅云有些单薄,透出一熹微光。空气中细密的湿气织结成网,不紧不慢地纠缠。雨丝落在水汪里时,发出破碎的声音;落在他短口的卧云履边儿的时候,却无声无息。

      他还是那身打扮纱笼、素縠、绢衫、并紫结缨,手里多了一把六十四节的紫竹伞。

      牛车沿着小路到了尽头,我和他的面前隔着一条因为洪雨才汇聚起来的小溪。溪水潺潺湲湲,里面摆着几块脚踏的黑石头,鲶鱼和小虾绕着石头盘桓。

      我下了车,踩在石头上。黑色的石头湿漉漉的,水花潋滟,鱼虾惊跳着逃开,溅湿了袍摆深色的垂缘。

      我在犹豫什么?此时的他就站在眼前。可经历这么多,面对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

      我好像,闯了很多祸。

      什么遮住了灰蒙蒙的光,我抬起头,原是他的伞遮移了过来遮在了头顶上。他伸出一只手,襕袖遮住了手心,露出支半包裹着白纱的小指,淡红殷晕。

      他道:“……来,小于。”

      那一刻我心里特难受,我当初怎么就会相信,他能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扑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很多个夜晚,我都能听得到这安稳的跳动声。我曾以为我再也听不到这令人安心的律动了,我曾以为我就那么失去他了……我紧紧揪着他的衣襟,青缘素边的云纹被揉得皱成了一团。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为我绾起鬓边结乱的头发,一丝丝地绾在耳后,我感到他的指尖微颤。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死也不肯抬头,将一腔泪水全印在了那里。

      他却叹气:“小于的脾性真让人捉摸不透。好容易才见了,应该欢喜才对,怎么又惹得伤心了?”

      我们就这么久久站在溪水中那黑色的石头上,一动不动。鱼虾小心翼翼地重新聚集在一起,好奇地围着石头打转,翻卷起小小的浪花。

      太阳尚未出头的京师,黑色的城墙被耀眼的深红镶着层金边。成千只从北方徙来的鸟汇成一团褐色的云,贴着苍茫大地疾速地翻滚。筱凤像只火狐狸一样坐在窗口的铜镜边上,从楼下隐隐能看见她绣着珍珠的霞帔一角。

      元亨的喜帐整整挂满了一条街巷,绵竹酒香直飘进蜿蜒的清江。纵便是腊月的天气,也遮挡不住逃难的人们早早拥在粉刷一新的店门外,等着抢喜头儿。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灰白、眼睛突出,脚上穿着南方难得一见的草鞋。他们的背上驼着枯竹篾编制的箩筐,筐里面坐着瘦骨伶仃的孩童,孩子们不懂今儿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饥馑难耐扯着嗓子像刚出生的小驴一样号哭。

      一个半月前,杜远志战死,布隽的苗兵攻破了长安,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北邺帝国在最后一个冬季里覆亡。据说高大的宫殿弥漫着烈火与浓烟,百姓仿若蝼蚁般被杀戮的刀剑砍杀,就连邵愆的陵寝都被乱兵扒开。大军压城时那穴地本就没完工,北廷遗老匆匆将邵愆下葬后便砌石封土,结果最终还是被糟蹋了个干净。

      有人说邵愆眼看守土无望,自焚而亡;也有人说邵愆早就死在了回京的路上,只不过北庭撑着局面秘不发丧,大邺帝国才没有顷刻覆灭;还有人根本不信邵氏一族会是这么个结局,说邵愆其实剃了头发穿着件僧衣逃出了皇宫,从此不知去向……

      “把这一百三十二只灯笼挂到檐下去!快些快些,过会儿时辰一到,兵部迎喜的轿子就要到门口啦……”

      廖秉晃晃悠悠站在台阶上,催促那些穿着簇新蓝袍子的下人。如今这场婚事,令他和他这老店,也颇风光了一回。

      马大麻子招呼着辆油布马车,从清江运回一桶桶的江水用来泼洒冲洗店里店外坑坑洼洼的石板地。其实操办喜事,不一定非要清江的水才显得气派,而是因为我先前命人把元亨后院里所有的井都封死了井口。

      我和子信坐在正堂上,看着厅外上至朝廷一品大员、下至军营里的小小副统、诚心跑来巴结的、假意被迫逢迎的……道喜的队伍在脚下络绎不绝。

      记得上次这么热闹,还是他大胜北邺那次的酒宴。

      陈汝才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补服已分辨不出先前的颜色,他远远站在写着“遥秋”二字的石桥上,桥墩上的石狮子威严地盯着他,漫长的喜帐映落清江,映出如血的红光。

      他忽然大哭起来:“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正午时刻,筱凤终于做完了嫱头、满敏这些功夫,披着盖头被喜婆搀出卧房,还像模像样地掉了几滴泪,也算是哭缘。崔一鸣红着脸膛,拽着新娘子跪在我和子信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宾客到齐,龙头鞭窜着青烟遮蔽了半个京师的晴空。

      后来百姓们回忆起那一日,都说从没见过如此气派的喜宴,就连皇帝的大婚估计也比不上崔大将军娶媳妇。紫东阁大学士顾淳郁亲自为新提拔的大将军崔一鸣操办了婚礼,老爷、军爷、公公们的轿子和马匹,足足堵实了一整条东盛街,就连喜船都横七竖八地卡满了江面。

      百姓们传的再玄乎,也没注意到,那天夜里前来道喜的很多朝中贵胄,再也没有走出热闹的元亨酒店。

      崔一鸣端起酒碗挨着桌子敬酒,直喝的东倒西歪仍不罢休。他终于圆了夙愿,被拜了将,还娶到了个漂亮媳妇。此时的筱凤定也在盖头下面偷着欢喜,如此显赫的婚事,若不是发生在眼前,恐怕她这辈子都不敢恋想奢望。

      整个喜宴上,子信都显得那么安薄淡然。

      风尘满面的士兵跑进来,跪在他脚下呈上报急的军文,他也不看,只是问:“到哪里了?”

      “苗军已至江夏。”

      子信道:“路上辛苦,赏他杯酒喝。”

      旁人引着那士兵下去,喜乐爆竹阵阵响起,小顺抄着手大声唱:“吉时到~~~~~”

      子信向我点头,我会意,挑着眼睛笑。

      他替我整了整身上的方心曲领赤罗锦裳、又顺好绶环革带。我带着酒意缓缓站起,两手揣着个雕着望天吼的精致铜暖炉,掖在皮袖里,命人抬出五千大钱,然后喊道——“抛!”

      钱币暴雨一样洒向天空又跌在地上,因为先前刷地泼水,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钱掉在冰上,分外好听,也滚得极远。

      等在门外的几百个难民,和京师里的小民尖叫着扑向满地的银钱。

      我吩咐:“远些,再远些!用力气抛,让大伙儿沾沾喜气都能抢着!”

      穿着蓝衣的仆人们撒钱撒得高兴,更加卖力气,许多银钱骨碌碌都滚在了清江里。有人竟不顾水凉,接二连三地跳进了江中。穿着草鞋的人们脚下打滑,滚压做一团;虽挤不到跟前,但踏着木齿屐的本地百姓这时却沾了便宜,个个怀中揣着一簇簇银光闪烁。

      狂风般地笑声在大堂中回荡,老爷们一个个笑得快断了肠子,打翻了酒盏,撞泻了鱼汤。我转过身,却不见了子信的身影。

      我绕过屏风,正要从偏侧的小门出去,却被一个人绊了个趔趄。仔细一看,原来是刘瞎子抱着口酒坛,獐头鼠目坐在门槛上好不自在。

      “你在这里做什么?碍着人走路。”

      刘瞎子打着酒嗝笑:“看风景,难得一见的好风景。”

      “说说,看见了什么?”

      “看到了于旻远的悲悯之心呀!”刘瞎子黄胡子沾着酒水,豁豁着一颗门牙说:“你看看,谁砸掉的?于大善人呐!你小子也知道乐善好施?你没听见,外面的百姓都喊了些什么,他们把你叫做菩萨呢!你知道什么是菩萨么?大慈大悲那才叫做菩萨啊。可我怎么在菩萨的身上,闻到了咸腥腥、热烘烘的血腥味儿呢?”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绕过他的身子,正要跨过门槛,一个小童风尘仆仆地迎面走来,看见我后停下脚步,也不问好,偏着头有多看了我两眼,转身走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