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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41(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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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为了那个惹是生非的邵愆,挨这么一掌?”我不屑地问。
左云翊似笑非笑:“你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冒死救我?”
“我们也算是有过一夜恩泽,我欠你的,总得还吧。”
左云翊听了这话,脸色更白,有气无力地说:“原来你我之间缠来绕去,也不过是为了还债。种什么缘得什么果,我要是不欠他的,又何必作践自己至此……”
“你这么乖巧听话,他乐得将你许来卖去,怎么倒成了你亏欠他的了,这账我可算不过来。”
一个人干嘛要对另一个人好?
这个世界上没人天生便欠了谁的。我于旻远活在这个世上,无论做什么首先考虑的一定是自己。
我不喜欢同情别人,因为同情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而我不是强者,所以我没功夫悲天悯人。我更不喜欢左云翊这副窝囊的样子,往日里那些洒脱不羁都是装出来的,心里藏的伤还要借酒承欢,对影起舞。
他闭起眼睛不语,有气无力地躺着,胸口微微起伏。
我心里刺痛,冲着他吼叫:“为了沄江边儿上的事,邵愆耿耿于怀,到了今天还要杀我!你如此讨好他,为何不拿着我的头邀功,说不定他哪日里高兴了,你就可以爬上龙床承恩欢谑、快活不禁!”
左云翊双瞳竖起一条细长的缝隙,冷冰冰盯着我;“你拿这话来气子信或许有效,偏偏遇上我,我懒得用嘴皮子和你撕磨。”
本以为他会怒极,谁知是这般反应,我倒胸口郁结说不出话来。
他一笑,缓缓道:“于旻远,你怎么知道,我与亦之在榻上的时候……我便是下面那个?”
我懵了。
“武帝永寿年间,太子邵奉汉失宠,朝野震动,连带下狱的宗族填满了诏狱。我爹只是个从七品的詹事府主薄,却因侍奉东宫被迫自裁。可案子翻审下来,却找不到我爹的罪证,他们只好将以前的旧案重议,网络罪名污其清誉。主审的官员得了嘉赏,我娘却死在狱中,只剩父亲的妾室潘娘与我相依为命。没成想与我们同押在大鸿胪的郡邸狱中李良娣,在狱中产下一子后气竭而亡。郡狱女眷稀少,那婴孩便由郡监徐安世将他安排于潘娘抚养……”
说到这里,左云翊微微喘着,勾着嘴角苦笑:“那孩子先会叫娘,接着唤的便是——哥哥。”
“难怪子信留不住你,你和邵愆竟还有这番渊源。”我摇头叹道。
“并非渊源,而属孽缘”左云翊纠正:“若非他的父亲,我爹又怎会惨死?我在狱中整整七年,那一日又怎可看做一日来熬渡,这般惨景全拜他爷爷所赐。从他第一声唤我翊哥哥时,我就把所有的怨恨都附在了他身上。”
“你……没对他好?”
“狱中并不把孩子看得太严,再加上我们一住便是几年,纵便家在何处,也不甚清楚了。于是我与他常常在枕头窑外的院子里玩耍,他五岁那年,跟在我后面,差点被我塞进狱里的那口井眼。于旻远你是知道的,狱中的井身虽小,成年男子寻不得死,可一个孩童还容得下。”
“你疯了,一个孩童又有何错?你竟能下此毒手。”
“一个孩童又有何错。”左云翊品味这句话,喃喃地说:“邵愆昨夜也是这么讲的吧,只可惜被绑在祭台上的孩子,定是淹死在水中了。”
原来,邵愆并不是为了昭显皇恩,才要救那孩子。
“他当时扒着井沿吓得大哭,不停地叫哥哥哥哥,招来了狱卒。我佯装是他贪玩失足落井,自己正好经过拉了他上来。那次之后,我忽然觉得,这么早弄死了他,往后在狱中的日子又怎么打发?还不如……留着慢慢戏弄的好。”
“难道他不忌恨你?”
“怎么不会忌恨?只不过那时他太小,徐安世很怕有人看见他,把我们独关在一座小院窑里。他没爹没娘,除了潘娘和我还有几个狱卒,他还见过什么活物?一墙之外,是繁华熙攘的长安帝都,可是他连骡马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晓。七年、七年没出过郡狱的大门一步,存在于他最初七年的生命里的,就只有我还有潘娘。潘娘年迈,他只能天天眼巴巴瞧着我,我只要开口和他说一句话,他便欣喜若狂、百般讨好,生怕我不理他。这样一个孩子,又如何知道这世上的情理?”
“这就是他后来如此对你的原因?你心里对他,恐怕不仅仅只存着怨恨之情吧。他除了你这伴儿便没了别人,可你又何尝不是没了他便也一无所有?你们这么些年来,怎就不肯将话挑明,非要活得如此煎熬,胜过被阎罗地狱的烈焰炙烤。他……他既然喜欢你,日后得了势,该好好待你才是,可偏要将你折辱回去,你到底为他将自己的身子卖给多少人!”
左云翊大笑,气息一滞,捂着胸口咳得一口剑血喷薄而出。
我大惊,揽着他叫:“左云翊!”
他推开我,勉强支撑着身子斜靠在巨石上,捂着心口良久方道:“于旻远,我的身子,只有给你那次是心甘情愿的啊。”
“也不知我比邵愆好在哪儿,你倒是愿意。”我苦笑。
“我与亦之,不过是在还债。他是可怜,可任着性其子来,磨得久了,谁不会觉得痛?自他那天被一顶黄绸轿接出去,也已经十一年了,饶上零头,我还搭进去四个春秋。”左云翊说到这里,神色忽又缓下来:“昨日不知何为奢,今朝千骑拥高牙,脚踏天下!亦之安有不狂之理?没名没姓无爹无娘,忽然一位行将就的木枯槁老人,拽着他的手留给他一个庞大帝国。都道他性子暴戾乖张。欢喜的时候,什么都能够给予,哪怕在帷帐里做了下面那个,也是心甘情愿。那句‘朕纵便是把这北邺的天下让给左卿来坐,又有何妨?’,气得宰相徐安世月余下不得榻。恼怒之时,受宠的左卿在奉宣殿外廷杖,四十杖打完被廷尉再举起重重摔在地上,皇帝一句口谕‘再打二十’,百官股栗……”
“这不是要把人生生打死!”真没想到,左云翊如此高傲的性子,在邵愆跟前还吃过这种苦头。与其说伴君如伴虎,还不如说邵愆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
“痛死过去倒是常有,但是真死却又不敢奢求。三天一打七天一吊,隔了日子又要给事御前,同湖泛舟,哪个敢下得手打死我?我盼着熬过七年,他便能还我自由,任他挥斥遣用哪怕污了身子,谁知到只是自己一腔情愿。到头来反倒落个彼佞颜色,寝与圣侧,承宠纳侮,祸民误国的名分。”他看看自己垂在身侧像死了一样的右臂,笑的释然:“昨晚舍命替他挡那一掌,此生再不欠他分毫。”
我靠在大石上,石头冰凉。左云翊与我的人生太过迥异,我的生活,没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却始终浸透着迷惘、失望与别离。我的头顶上,是再平常不过的天空,势利、胆小、甚至自私,这都来源于我的平庸。而左云翊不同,他比我更加身不由己,所以他敏感,纤细,惹人怜爱却又浑身是刺。但当他第一次自由地选择时,他便会把那次经历终身铭记。
左云翊说:“带我走……”
我转过去看他,他的眼睛半掩在睫下,闪着从未有过的恳求与期切,唇色惨淡,翕合颤抖却终究放不下骄傲,没有开口相求。
我不置可否,瞧着漫山遍野的高大树丛和脚下粼粼江水:“先活着走出这险兀的岷岭再说吧……”